思接千載 視通萬里

哲學(xué)藝術(shù)歷史“三位一體”

詳解名畫流芳千古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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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林興

上回說到：小周后問韓熙載何許人也，值得李煜如此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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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先抑后揚的馭臣之道。”李煜話未說完，小周后便笑語盈盈地說：“才能出眾者大多恃才傲物。為江山穩(wěn)固，有為帝王多把可用大才賦以閑職或無故加罪，待太子繼位后再予以重用或平反，以獲重臣感恩忠心�！薄皩Γ　崩铎腺澷p地拍了一下小周后的玉手：“建國前，韓熙載未受重用；建國后，被安排輔佐太子，培養(yǎng)感情；父皇繼位后，對他破格提拔、予以重用；本主登極后，更是器重有加，任他為副宰相，還封其二子為公。即使由他發(fā)起并負(fù)責(zé)的貨幣改革失敗，導(dǎo)致通貨膨脹、弊端叢生，本主也并未怪罪，一心任他為相。不過——”說到此，李煜嘆了口氣，小周后忙問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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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熙載的私生活簡直荒誕至極！”李煜搖著頭說：“他用賞賜和寫文章賺的錢，養(yǎng)了四十多個色藝兼?zhèn)涞募壹�，常一起演戲；俸祿全分給家伎，自己扮成乞丐，到家伎處要飯，以為笑樂；經(jīng)常在家宴集賓朋，夜夜歌舞，處處風(fēng)月，對家伎嬌縱慣養(yǎng)，男女糅雜，不拘禮法。我擔(dān)心任他為相，會引起非議！”小周后笑了：“不能規(guī)勸他嗎？”

     “韓熙載年逾花甲，又是三朝重臣，直接說他不大妥當(dāng)。”

     “令兩位畫家去他府上，又是何意？”小周后問道。李煜笑而不答。

       兩位畫家領(lǐng)旨后，向韓府行去。

    “聽說韓大人品性高潔，從不卑躬屈膝，也不做卑劣之事。”顧閎中說道。

    “是啊！韓大人不僅學(xué)識淵博、才思敏捷、光彩照人、風(fēng)度翩翩，而且能言善辯、歌舞皆精、書畫冠絕、熱愛生活、時尚前衛(wèi)……”周文矩顯然是韓的“粉絲”。

      一路閑聊，來到韓府。兩人被仆人引入，晚宴已經(jīng)開始。只見幾案上酒樽斟滿、果盤堆尖，滿屋賓客或坐或立，陶醉于琵琶的美妙曲調(diào)之中。一部美髯、高大偉岸的韓熙載頭戴烏紗，坐在榻上，器宇不凡，臉上卻無一絲笑意。怎么還有一個和尚？原來是韓的好友德明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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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韓熙載從床上下來，開始擊鼓。家伎王屋山身穿天藍(lán)色長袖舞衣，隨著鼓點跳起著名的女子軟舞《六幺》。只見她流暢的舞步宛若游龍，優(yōu)美的舞姿變化無窮，低回處如破浪出水的蓮花，急舞時像風(fēng)中飄舞的雪花，滿屋一片喝彩，韓熙載卻還是滿臉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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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停舞罷，大家稍事休息。顧閎中偷眼一看，韓熙載坐到床上洗手，身邊佳麗環(huán)繞，真是艷福不淺！可韓熙載還是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空間里：“想我韓熙載雄才大志，吳王卻賦以閑職。蒙南唐三主重用，使我萌生知遇之恩，故而盡忠言事�？上г�宗（李璟）用人不明，國勢日下。‘五鬼’之陳覺、馮延魯出征大敗，元宗卻不問罪；我為國直諫，反被貶官，讓人心寒！等到國主繼位，更是令人失望。國主仁孝、多才多藝，但卻不抓政治，知識分子型的皇帝必會亡國！現(xiàn)今北宋強盛，平定江南已是大勢所趨；南唐風(fēng)雨飄搖，危機四伏。國主一心用我為相，無非是想我這把老骨頭為他所用，力挽頹局、定國安邦。我倍受李氏一門厚待，理應(yīng)報恩，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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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公，為何蓄伎自污？可知天下人怎樣看你？”原來是德明禪師走了過來。韓熙載揮揮手，等家伎們退下后說：“自污以避相爾！”我這樣做是為了不當(dāng)宰相。

     “何故避之？”禪師追問道。

     “中原�；⒁曈诒保�一旦真主出，江南棄甲不暇，吾不能為千古笑端�！�

        原來，這是韓熙載效仿孫臏裝瘋、司馬懿詐病的“假癡不癲”之計：李氏一門厚恩，李煜一旦任他為相，勢必?zé)o法拒絕，但中原統(tǒng)一全國、南唐必亡的局勢判斷和不能貽笑千古的自保意識使韓熙載決定避相，所以才疏狂自放、縱情聲色，使李煜無法任命。

       這時，悠揚動聽的樂曲響起，打斷了二人談話。五個家伎坐成一列，參差婀娜，笙簫合奏，賓客漸漸聚攏過去。顧閎中看見，有男女兩人隔著屏風(fēng)在調(diào)情言笑，韓熙載下了床，解衣盤膝坐在椅上，執(zhí)扇驅(qū)熱，依然神色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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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個怪人！” 顧閎中暗道。

        “一邊是出將入相的雄心壯志，一邊是獨木難支的無奈現(xiàn)實；一邊是李氏一門的優(yōu)待厚恩，一邊是大廈將傾的局勢判斷。這種兩難抉擇對我的人格撕裂是何等殘酷！但有誰明白是形勢迫使我不得不以墮落求生存？有誰明白自污避相與我的理想之間的嚴(yán)重沖突？又有誰能明白我的無聊苦悶和道德隱痛？”韓熙載瞟了兩個畫家一眼：“我怎能不知二位來此目的！郁郁寡歡是我的唯一選擇。如果沉醉其中，國家內(nèi)憂外患之際，我身為重臣，卻耽于享樂，有違臣子本分，也易讓人抓住把柄。只有神情郁寞，才能使人認(rèn)為：迷戀聲色是因中毒太深、無法自拔故不宜為相，卻又心系國運、擔(dān)憂國事。二位前來，實是我完善計謀的絕佳良機！”想到此，韓熙載極度欣慰，臉上卻神色依舊。

        此時夜闌樂散，客人陸續(xù)散去，只留下個別好友在和家伎調(diào)笑。韓熙載站了起來，手握鼓槌，揚手向客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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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閎中今晚是大飽口福、耳福和眼福，回去作畫卻犯了難：李煜要求把所見所聞全部畫出，但整晚活動何其豐富，選哪些內(nèi)容呢？顧閎中苦苦思考，選定了五個場面：聽樂、觀舞、休息、清吹及宴散。

       怎樣構(gòu)圖呢？一般畫作都是一畫一事，顧閎中靈感突現(xiàn)：打破時間概念,把五個活動畫在一起，從右至左分為五段。每段既相對獨立成畫，又互相聯(lián)系形成一幅畫卷；畫面豐富變換、環(huán)環(huán)相扣，也不會引起審美疲勞。如何表現(xiàn)呢？韓府優(yōu)美的樂曲激發(fā)了顧閎中的靈感：把畫中色彩的明暗分布分為黑白灰三個區(qū)域，就像音樂中的高中低音；以絹本底色灰色調(diào)為背景，統(tǒng)一畫面，女人呈淺于底色的白色區(qū)域，男人和器物呈黑色區(qū)域；利用明暗對比手法，使黑灰白互相襯托、互相對白，使每個單體都借助周邊物體的面積大小和明暗對比呈現(xiàn)自身。筆法用鐵線描與游絲描相結(jié)合，細(xì)膩描繪所有人的形體姿態(tài)和目光手勢；對韓熙載下筆重描，并讓他在五個畫面上全部出現(xiàn)。

        兩幅畫作送進宮中，李煜不禁眼前一亮。尤其是顧閎中的畫作，構(gòu)圖獨具匠心，色彩科學(xué)分布，人物眾多卻清清爽爽，整幅畫卷猶如一首抑揚頓挫的美妙樂曲，時而靜若天籟，時而動如戰(zhàn)鼓，韻律十足，牽動人心；勾勒用線猶如屈鐵盤絲，柔中有剛，尤其是韓熙載面部蓬松的須眉，勾染得像是從肌膚中生出一樣；五個場景和四十多個人物無不得到最充分、最靚麗的展示。禁不住贊道：“真乃傳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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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熙載夜宴圖

        見小周后不明所以，李煜笑道：“賜圖與他，使其自愧�！痹瓉�，李煜是想通過圖畫對韓熙載起到規(guī)勸作用。

        誰料，韓熙載視之安然，竟無任何改變。李煜心中有氣，便將他貶官到南唐最偏遠(yuǎn)的洪州。韓熙載遣散家伎，準(zhǔn)備上路。李煜一看美女散盡，便下令將他留下。但家伎們漸漸聚集，韓熙載很快又像以前一樣了。

       如果是現(xiàn)在，各大媒體肯定會蜂擁前去，采訪的一個重點就是家伎：“為什么你們會那么快樂？為什么你們對韓熙載不離不棄？”

       這些家伎會說：“因為我們在韓府很自由！我們可以和賓客打情罵俏，可以私客、產(chǎn)生愛情。韓先生不但沒有架子，不轄制、虐待我們，還把工資分給我們，和我們一起演戲、扮演乞丐逗大家開心。我們這些備受歧視的小女子在韓先生那里，體驗到的是平等和諧相處的氛圍，找到的是抒發(fā)人性自由的平臺�！笔前。�韓熙載與她們的故事和畫面上女子們的投入表演無不洋溢著平等和自由之美。隨著社會發(fā)展和文明進步，自由日益成為一種普世價值！整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不斷爭取更大、更多、更高質(zhì)量自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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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韓熙載心中明白：“李煜如何處理，我早已心中有數(shù)！但只有仁厚風(fēng)雅之帝，才會用圖畫這樣一個既是雙方興趣共同點又極其溫和的方式提醒規(guī)勸，真是用心良苦呀！”感激之余，慚愧不已。誰知時間不長，韓熙載因病去世。李煜痛惜萬分，追封為太宰，葬在名相謝安墓旁。李煜對韓熙載是生前不能用之為相、死后也要封其為相以完成心愿。

      975年，北宋攻下金陵，南唐滅亡。李煜被押到汴京，趙匡胤封他為違命侯。976年，新登龍廷的宋太宗趙光義改封李煜為隴西郡公，又撥錢解困。但趙光義暗藏禍心，利用各種借口召小周后入朝，一去就是幾天。小周后回來后必定痛哭，大罵李煜，李煜只能無言避開。

       想到此處，李煜更是哀痛滿懷，悲聲朗誦新作《虞美人》，此事馬上有人報告給了趙光義。徐鉉回來后，也不敢隱瞞，如實匯報了李煜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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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光義大怒，認(rèn)為李煜不忘故國舊臣、仍有復(fù)國之念，便以慶賀生日為名，賜給李煜一壺?fù)接袪繖C藥的毒酒。李煜喝后，全身抽搐顫抖，最后四肢曲縮、頭腳相抵，死在驚恐萬狀的小周后懷里，有人說這是他鼓勵女子纏足、摧殘肢體的報應(yīng)。沒過多久，小周后也香消玉殞。

      李煜雖然懦弱無能，卻仁厚愛民，減賦息役，頗得民心。江南縉紳百姓聽到李煜死訊，都失聲痛哭，紛紛自發(fā)拜祭；許多宮娥手寫佛經(jīng)，為李煜祈求陰福。

      所有藝術(shù)種類里，悲劇對人心靈的沖擊和震撼最為強烈。悲劇就是人們認(rèn)可度高的、大份量美的人或事物遭受嚴(yán)重苦難或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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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

      《韓熙載夜宴圖》畫的是韓熙載，主人公卻還有李煜，又蘊含著南唐的興衰存亡。韓熙載的選擇是個悲�。簽榱松�存和名譽不得不放棄理想，埋沒才華能力，沉湎聲色而倍受道德拷問，悒郁無聊中的痛苦可想而知；李煜的命運是個悲�。豪铎喜湃A橫溢，多才多藝，本無心政治，向往歸隱，登上王位完全是命運作弄；南唐的興亡是個悲�。耗咸莆幕�繁榮，簡直就是文人天堂，卻逃不過“叢林法則”的支配。一代詞鄉(xiāng)的美名、文雅之國的榮耀與亡國之君的恥辱、飲恨而去的悲悵，這些巨大的反差和畫里韓熙載的神色與畫面氣氛的鮮明對比映射出的韓之命運未卜、南唐風(fēng)雨飄搖、良辰美景不知明日是否還在的悲劇懸疑，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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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一幅畫卷，蘊含了時代、社會、國家、人性、世象、命運、善惡、大美即將被毀滅的悲劇之美以及諸多因素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等如此繁多的信息量，以盛宴形式記錄了一幅曾經(jīng)文雅興盛的大邦殘照，譜寫了一曲南唐悲歌�！俄n熙載夜宴圖》流芳至今并將永世不朽的真正原因在于畫外故事、畫里對人性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和畫里畫外彌漫的自由大美以及自由大美即將被毀滅的悲劇之美！正因如此，這幅畫歷經(jīng)千年、始終為人所關(guān)注，并成為當(dāng)代藝術(shù)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動力與切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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