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向記者講述的他在書畫鑒定方面的故事，很是生動有趣，也讓我長了見識。作為原故宮博物院的副院長、我國知名的書畫鑒定專家，楊新的言談舉止透著熱情以及平等待人的和善。他開始時講話速度不快，但一聽記者提到他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后，話匣子便很快打開。

　　貫休的畫，可能嗎？

　　去年的一天，退休在家的楊新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說是有一幅畫想請他看看。楊新問：“什么畫？”對方說：“羅漢。”再問：“誰畫的？”答稱：“貫休�！睏钚侣犕�，說：“最近忙些，過一陣子行嗎？”“那好吧�！迸笥颜f完，把電話掛了。楊新心想，開什么玩笑！貫休的畫，可能嗎？不敢說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兩三天后，朋友又來電話，楊新仍以忙來推托。對方說：“我來給你送照片，先看看再說，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 來人進家，即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要楊新看的那幅《羅漢圖》，另一張是今藏日本高臺寺、一直傳為貫休所畫的十六羅漢中的同一張。

　　兩幅照片大小相仿，擺在一起，楊新驚訝了。僅從照片看，誰先誰后，誰真誰仿，誰高誰低，立馬可判。楊新忙問： “畫現(xiàn)在哪里？”朋友說：“就在北京�！庇谑莾扇讼嗉s盡早去看原作，以先睹為快。

　　當(dāng)看到原作時，楊新又是一番感覺。此羅漢像畫在一塊麻布上，其風(fēng)格的粗獷凝重，運筆的穩(wěn)健灑脫，造型的準(zhǔn)確傳神，質(zhì)材的厚實分量，都與他平時所見古卷軸畫不同，就好像是揭下來的一塊壁畫，畫面雖小有脫落，但基本保存完好，無款識亦無收藏印記。

　　這件《羅漢圖》除了織物特殊外，其作畫前對織物的加工也很特殊。據(jù)收藏者介紹，此《羅漢圖》是在四川藏區(qū)獲得的，當(dāng)時依托在一塊木板上，混雜于唐卡中。楊新?lián)�此推測，畫像原來很可能為成都某寺廟中物，后流傳到藏傳佛教寺廟。

　　晚唐五代，是羅漢畫最流行時期，畫家當(dāng)中專以畫羅漢而著名者當(dāng)屬貫休，他的畫跡在宋代流傳甚廣，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說到這兒，楊老起身上隔壁屋子里取來了一本書來，“這個送給你，是我寫的《五代貫休羅漢圖》�！边呍跁�的扉頁上題字，楊老邊對我說，“像這個羅漢圖，我就覺得值得寫，好在藏家說他不賣，當(dāng)然以后賣不賣也不好說。”

　　楊新稱，從目前的研究來看，這是貫休留下的唯一一件繪畫真品。而以楊老的身份地位，為一件民間收藏寫專著，多少還是讓我感到不可思議。老人多少看出我的疑惑，他說：“有人說了，你這文章一出來，這幅作品要賣到天價去了。我說，賣到天價也值啊，我也就不管這么些了，我覺得這就是一件真東西，應(yīng)該讓它公開露面，讓大家都知道，你不能讓它埋沒了，這樣才會很好地保護�！�

　　《烈女仁智圖》，畫錯了！

　　故宮里有一件藏品，名叫《烈女仁智圖》。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東晉大畫家顧愷之的作品。而楊新通過對它的鑒定和深入研究，第一個提出它不是顧愷之的作品，而是更早的漢代作品的宋代摹本。

　　楊新此時談興正濃，他說，首先是因為，漢代的作品流傳到今天，除了出土的，傳世作品已基本沒有了；二是中國古代有復(fù)制前人作品的傳統(tǒng)，目的不是為了騙人，為的就是保護古代文化�！皷|漢到現(xiàn)在快兩千年了，這件作品是個典型，而且能夠保持漢代的風(fēng)貌，本身就很了不起！”

　　楊新否定的理由還包括，顧愷之的時代和漢代已經(jīng)有很長的時間間隔了，“我是從很多的出土文物中來證明這張畫畫的是漢代的，包括人物穿衣服，是漢代的，而不是東晉的；里面的器物比如馬車，到東晉時已經(jīng)不用了�！彼�以楊新認定，只有漢代見過這樣馬車的畫家，才能畫得這么準(zhǔn)確。

　　“此外，看畫，還要看畫中人的衣服發(fā)式，以及官員們戴的帽子，還有綬帶�！睏钚抡f，漢代的作品除了在出土文物中看到有綬帶外，所有傳世作品中只有這一件中的人物畫了綬帶，綬帶是漢代官員的標(biāo)志，很有講究。而到了東晉，就不是漢代的樣子了。所以要全面了解漢代的生活習(xí)俗，規(guī)章制度等等，還要了解漢代的出土文物�！斑@樣，我才敢下結(jié)論，它不是顧愷之的作品，而是比顧愷之要早的作品，是漢代的作品流傳到了今天，雖然是摹本�！�

　　“我還指出里面有的地方畫錯了。”聽到這里，記者感到神奇，因為原畫已經(jīng)沒有了，楊老又如何能看出畫中有錯誤呢？

　　“因為我發(fā)現(xiàn)畫中有衣服的線條不對�！睏罾夏眠^記者的本畫了一個草圖，“這是婦女的衣服，這是衣服的帶子，應(yīng)該是從這個下面包上來的，但摹本的作者是宋代人，而宋代人已經(jīng)不知道漢代婦女的這種衣服帶子是從下往上包的。”

　　“那摹本不是理應(yīng)對照著原畫來摹嗎？怎么會畫錯呢？”我接著問�！耙驗樵�畫已經(jīng)久了，看不清楚了，甚至是爛了。所以說，原畫有條線，摹本也就畫一條線，至于原畫細的結(jié)構(gòu)摹畫者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比如剛好這部分爛掉了，但這里還有一條線畫上來，如此種種吧。當(dāng)然原畫好好的話，摹本就很像了，但是如果原畫不是這種情況呢，出錯就在所難免了。”

　　那既然認定《烈女仁智圖》非顧愷之所作，是不是意味著故宮的這件藏品就是贗品并且不值一文了呢？楊新為此專門寫了《對烈女仁智圖的新認識》，發(fā)表在故宮博物院的院刊上�！澳阏f它不是顧愷之的，說起來容易，但是你要把這個歷史原因告訴大家。當(dāng)時人們愿意把這一類的作品都歸到顧愷之的名下，也只有借他的名氣才能把作品保留到今天，要是出自一個無名畫家，它可能早已被毀掉了�！睏钚抡f。

　　人物檔案

　　楊新，漢族，1940年生，湖南湘陰人。

　　自幼喜好繪畫，1960年于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附中畢業(yè)后，考入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史論系，1965年畢業(yè)，到故宮博物院工作，從事中國古代書畫的陳列與研究，師從徐邦達、啟功先生學(xué)習(xí)書畫鑒定。1984年作為盧斯基金會訪問學(xué)者，在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藝術(shù)史系研究和講學(xué)一年。1985年1月任故宮博物院陳列部副主任，1987-2000年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

　　楊新慧眼

　　推翻它要勇氣

　　過去的看法是，包括這張在內(nèi)的貫休畫的一套共16張羅漢圖，自宋代起就流失日本。而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發(fā)現(xiàn)，那么貫休的畫永遠也搞不清楚了。因為我在這里推翻的不止是日本的藏品，還包括宋代出版的傳世畫譜上的有關(guān)記載，我也給它推翻了。這需要一定的勇氣。這在我國美術(shù)史上也算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了。

　　摹本依然名貴

　　《烈女仁智圖》不是因為它有了顧愷之的名聲就值錢了，沒有顧愷之，作為無名畫家就不值錢了。顧愷之的名聲和作用在這張畫上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我們今天證明它是一幅漢代作品的宋代摹本，它依然名貴，是因為現(xiàn)在要找一張這樣的漢代的作品是沒有的，而且通過它來了解漢代的風(fēng)俗民情、宮廷的斗爭、漢代所達到的藝術(shù)高峰。

　　除此之外，還能證明中國的文化因為歷史延續(xù)而不斷，也才能夠有這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可以說這是一個民族來共同保護這樣一件藝術(shù)品的典型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