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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雜談] 當代藝術批評 | 肖懷德:媒介的交合、存在的遺忘與身體的“孔穴”

3 已有 124 次閱讀   2024-11-12 23:36
當代藝術批評 | 肖懷德:媒介的交合、存在的遺忘與身體的“孔穴”
搜狐文化 2024-11-12 11:34
當代藝術家耿雪個展《靈性·存在·孔穴》呈現(xiàn)了耿雪過去十余年的主要創(chuàng)作,耿雪不是一位當代觀念性藝術家,她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她作為女性藝術家的極其敏感的靈性覺知和情感收放,也保留著一種古典性、敘事性。她的作品有對材料語言本體的探索、材料媒介交合的實驗,身體與“物”之間的本源觸感,以及對“物自身”的承納。她的創(chuàng)作滲透著強烈的生命意識,無論是對古典時期的那些偉大藝術創(chuàng)造的生命意識的感應,還是對當代世界,人的普遍生命境遇的覺知、關切和悲憫。
作為一名女性藝術家,她的作品隱含著女性視角,但她的女性視角與流行的女權意識有很大的差異,不是簡單地為抵抗男權,為女性伸張權力,我想用“人類普遍的母性”更能表達她的女性意識。 同時,在藝術與宗教的邊界地帶的精神探索,讓她對人的痛苦、色空世界的轉(zhuǎn)換、虛妄與真實,保持著審慎的覺察。
展覽主要有兩個階段性作品,第一個階段的《陶塑影像三部曲》,是藝術家自2009年—2019年持續(xù)完成的三件將影像語言與陶瓷、陶土、雕塑語言之間進行“交合實驗”的探索性作品,主要表現(xiàn)了耿雪在語言上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和與經(jīng)典文本的當代對話。第二個階段是從2019年至今的綜合媒介的“器物”系列,有《巫人器系列》和《虛身棱鏡》系列,這個階段耿雪經(jīng)歷了孩子的出生,新冠疫情、戰(zhàn)爭、逆全球化、技術革命等環(huán)境變化和沖擊,耿雪說,今天人類的痛苦和以往都不同,科學和技術充當了一種亢奮藥和安慰劑,使得我們的痛苦更加隱秘和難以理清。她重拾雕塑、繪畫的本體性語言,并在其中接入醫(yī)療視頻、交互系統(tǒng)等多重媒介,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跨媒介語言,來回應當下人類集體性的抑郁,沮喪,焦灼以及無法言說的隱秘痛苦的根源。
靈性的虔誠—陶塑影像三部曲
“靈性”作為女性藝術家的耿雪身上獨特的氣質(zhì),意味著一種超越普通知覺的體驗感受,它比語言、邏輯和分析更直接抵達。在這三部影像作品中,耿雪并沒有肆意的釋放這種靈性,而是在與經(jīng)典的對話之中,保持一顆虔誠之心,無論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米開朗琪羅的情詩,還是?碌挠奕舜T谶@些作品中,她保持著對對陶瓷、泥土的敏感性,在與影像語言的“交合”中展開實驗,呈現(xiàn)出特殊的視覺光感。她營造了一個獨特的“影像劇場”,讓觀者一步步進入她所營造的情感世界,無論是恐懼、愛欲還是驚愕。
從作品的形式語言上來看,2014年的《海公子》中,耿雪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介于陶瓷與影像之間的視覺語言“瓷視覺”,一種極其精致和細膩的青花瓷世界,映射出古典藝術在清代走向極致的精微而衰頹的美學,這種文化的勢并沒有隨著社會的變革而消失,它在今天潛入到“內(nèi)卷”的方方面面。同時她在其中刻意混合著一種手工感的“粗糙”,未修飾的吊線、偶人關節(jié)的暴露,亦在其中攪拌著強烈的抗爭和渴望新生,比如蛇暴力的插入張生鼻孔的過程展現(xiàn),陶瓷破碎的銳利、靈異之光等等,這些內(nèi)容在她所創(chuàng)造的瓷器和影像的語言中得以表現(xiàn),使作品從敘述感又回到對材料本身的實驗中而充滿張力。
之后于2015年創(chuàng)作的《米開朗基羅的情詩》將雕塑、行為、詩歌、音樂完美的融合,是她個人創(chuàng)作的一次高峰,她說在這個作品中,她感到“打開了”,媒介不在有界限,并且她找到了一種語言“交合”的獨特方式。將雕塑的行為過程作為影像的內(nèi)容,雕塑的制作過程與詩句絲絲密扣,詩句與行為彼此生發(fā)。手不離泥,大屏幕中充斥著藝術家手的痕跡的流動,這種痕跡即創(chuàng)造了生命又將之分解。在影像展開的過程中,每個觀者被喚醒她/他自己的身體,甚至尸體。同樣的,在耿雪的這次作品中,對泥土、雕塑、藝術、信仰、情感等的討論完全融入到材料語言和作品形式之中,多重語言交織卻又完整而出其不意。
2019年耿雪受邀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創(chuàng)作了《金色之名》,她從個人的劇場走向了“人類的劇場”,作品中對“生命降臨”這一事件,夾雜著“禮贊”和“苦難”的雙重情感,母子臍帶的相連與剪斷,生命誕生之后個體在一種巨大的社會“統(tǒng)一”力量之下的彷徨與掙扎,儼然一曲“命運的悲歌”,她開始追問人類普遍的情感遭遇與外部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和深層根源。這是在新冠疫情即將發(fā)生的前夜,彼時人類正在經(jīng)歷文明的沖突和撕裂,疫情之后,現(xiàn)代政治、資本和技術的合謀正在全方位侵襲個體的領地,個體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變得無力和彷徨,“靈性”讓耿雪對人類的身體和精神正在遭受的痛苦,有更敏銳的覺知。
她開始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思考,她開始感受到自己正在經(jīng)歷一種“轉(zhuǎn)折”,這種轉(zhuǎn)折不僅在她關注點的變化,與之相應的是她對藝術語言形式的新探索,重新進入她曾經(jīng)投入大量精力的雕塑和繪畫的本體語言中,重新審視古老的視覺觸感、色彩情緒、造型表達,并在其中植入視頻和交互系統(tǒng),使作品更有有機生物性,“我想它們應該是既原始又未來的感覺,既古老又當下的! 這種種嘗試是為了“尋找新的表達方法,來說出我們面臨的新問題!
存在的遺忘—巫人器系列
《巫人器系列》是2022年的作品,耿雪的陶瓷作品在這兩年的實踐中有不小的轉(zhuǎn)變,從精微細膩的古典氣質(zhì),逐步親近更具原始野性的陶器和禮器的樸拙和厚重,嘗試將人的“靈性”與器物的“神性”之間實現(xiàn)“感通”,她用古老的泥土制陶方式,將泥條逐步盤升成器,在每層泥條中混有人的器官、內(nèi)臟、昆蟲、星球、山巒、云龍、微生物等等,搭建起“生命的起始微觀”和“生命未來宇宙”的跨時空物質(zhì)性對話,各種具有靈性的生命體從陶土的母體中“同一而生”,層層疊加,形象、泥土、釉料色彩既分裂又凝結(jié)一團,附著在有如海底打撈的珊瑚石上,附著在宇宙飛船上。經(jīng)由窯火的熔煉,釉色古樸燦爛,凝結(jié)成器,這些器物被塑造的具有強烈生命意識和母性特質(zhì),讓人重新回到對萬物起源的同一與平等中,提示我們存在的本源,人與萬物的平等和親緣關系。在這里,人類沒有譫妄,在自然之中謙卑地生存。
這是耿雪對人類造器傳統(tǒng)的一次禮敬。在古典時期,人類通過器物的創(chuàng)造尋找人在天地自然之中的位置,保持對未知的造物主、天的敬畏和距離。人應該站在哪里?各種宗教都會給你一個“通關秘籍”。她感知到今天的人類已經(jīng),沒有了“通關說明書”,逐漸迷失了自己的方位感,人類的理性執(zhí)著和狂傲,外化成用科學技術窮盡世界的未知,將世界置于透明性和可控性之中,帶來了生活世界與知識世界的分離、局部世界與整體世界的分離,知識的分類正在把生命知識化。我們可以用儀器觀測到生命里極其微觀的細胞和基因,卻遺忘了生命是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人類變得更加困惑,不論人類對外太空的探索有多么遙遠,無論人類對身體器官的微觀世界探索得多么深入,我們身體的痛苦,人生必須面對的生老病死,并沒有減輕。人與神、人與天之間的關系出現(xiàn)了錯亂,人類正在僭越不可知,在她看來,這是一種“存在的遺忘”。
真實的“孔穴”—虛身棱境系列
地球上百分之八十的生物都是昆蟲,遠遠大于人類的存在,昆蟲有很多不解之謎,最早的昆蟲化石是3.7億年前的似跳蚤的微小蟲,之后7000萬年的斷裂期(空白期)再沒有任何昆蟲化石,之后突然出現(xiàn)了23種大型昆蟲,除了體型大,其結(jié)構(gòu)和外表和今天的昆蟲一摸一樣,也就是說,過了3億年,昆蟲沒有絲毫“進化”,科學家有推斷昆蟲是隕石帶來了外太空的蟲卵。
昆蟲鏈接起我們對時空,對生命和外太空的想象。對于生命的解碼,對于宇宙的探索是當今科學研究的兩大探索方向,我們的身體被基因技術、醫(yī)療技術、新神經(jīng)科學實驗所改造,身體的改造也帶來了精神的改造。
在這個系列作品中,孔穴中的昆蟲、人的身體、器官內(nèi)部的影像形成了有趣的三層身體“鏡像”,這三層視覺體驗,會引發(fā)我們對于世界造物的奧秘,人與昆蟲的生命特征,真實與虛幻的多重思索。我們身體的精微奧妙,與昆蟲是本源一致的設計嗎?人的復雜性與昆蟲的復雜性的相同與不同在哪?意識和智慧是人類獨有的嗎?自由意志是否真的存在?作品中展現(xiàn)的醫(yī)療視頻,是我們?nèi)粘?床坏降,借由技術和微攝像頭進入我們的身體內(nèi),拍攝到的一種“相”,通過技術探知身體內(nèi)部的“精微之相”是否會讓我們更加接近對身體的認知?還是“身體”本來潛藏著設計者的意圖和秘密,是一個無限的“孔穴”呢?
《虛身棱境系列》作品是藝術家基于個體的感知,對當下人類的知覺系統(tǒng)與外部世界的反饋關系的變化的一次回應。她在這個系列作品中大量使用鏡片和身體影像,在她看來這是一種技術和媒介的棱鏡效應,這種現(xiàn)代世界的“棱境”與古代世界的“靈境”相對,營造了真實世界的幻影,或者攜帶了支離破碎的真實碎片,正在混淆我們對真實和假象的判斷,真實的碎片比謊言對我們誤導更為徹底。
她在作品中大量使用昆蟲的標本,她在日常生活常常驚嘆于昆蟲的生命被創(chuàng)造的“鬼斧神工”,也對人類為何懼怕昆蟲充滿疑問。這些昆蟲的孔穴是自然的意象,象征著那種自然造物的神秘力量,也是與“人”這種自然造物之間形成了一種鏡像關系。莊子的《齊物論》言:“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正是因為昆蟲這個“它”出現(xiàn),“我”也隨之出現(xiàn),“彼此”就隔開了。莊子又言,“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當我們看到昆蟲,產(chǎn)生厭惡、懼怕的情緒時,你我就產(chǎn)生了,成見也就產(chǎn)生了。
那一個個“孔穴”,有的持有著虛空,有的被嵌入晶瑩的昆蟲標本,如神圣祭壇的寶石,被通電而閃閃發(fā)光,這些“永不斷電”的孔穴,“無孔不入”的科技儀器指引著人類伸向外部太空和身體內(nèi)部,似乎給了人類裝備上了一雙洞穿的慧眼,帶領人類領略科學世界的真實,卻營造了另一層假象,人類被這層“有限的真實”所迷惑,這是柏拉圖洞穴的現(xiàn)代隱喻。
(文/肖懷德 當代文化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見地沙龍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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