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畫家》:北宋郭若虛有文論及“徐黃體異”說:“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弊栽饕院蠡B畫創(chuàng)作基本緣此兩大典范各自發(fā)展,由于文人的參與,寫意花鳥畫更適應文人的心志表達。北宋沈括曾提出“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披覽您創(chuàng)作的花卉作品,有“黃家的富貴”,又有“徐熙的野逸”,您似乎在此兩大畫派的臨界點游離,為何?
熊廣琴:關于我的作品中有所謂的“富貴氣”和“野逸氣”,都是別人告訴我的。十幾年前,我在中國美術學院讀書,畢業(yè)展上的一些作品,即有美院的老師這樣說;后來我回到南京,再后來來北京,不斷聽到一些專家同行這樣說。畫面氣息種種應該不是我刻意追求。畫史所言“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是花鳥畫兩大類審美樣貌的總括!包S家富貴”一路在歷代宮廷畫院得到承傳,整體特征主要是工整細致,多層敷染,飽滿華美;徐的畫已無真跡,據《夢溪筆談》記載則是:“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奇迥出,別有生動之意!薄卣鲬撌菑娬{筆墨,簡率放逸,生動傳神。“富貴”和“野逸”我都不排斥,好的都喜歡。從審美傾向看,我是寬闊的,一切真正美的,真的,善的東西我都喜歡,極致處都能被打動。一般來說,“黃家富貴”一路的,好像更俗或者說更容易落俗,因為它偏于裝飾,不是裝飾本身的問題,而是難在度的把握,弄不好就成“巧飾”、“矯飾”或“虛飾”。我見識過世界上各種形態(tài)的華美、富貴氣息濃郁的藝術,有的非常高雅,是真正的富貴!耙耙荨钡母袢,好像不大容易有歧義,但它觀照的往往是文人趣味,非文化的眼光常常難以理解。
就手段來說,我畫過好幾年的工筆,臨摹過陳之佛、于非闇和宋人的畫;臨過海派和揚州八怪的小寫意及吳昌碩等人的大寫意;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臨吳門沈周、文征明和陳淳并惲南田的沒骨花卉的經歷。我創(chuàng)作的總體樣貌是在大小寫之間。徐熙應該算寫意花卉的鼻祖,但他的畫法幾乎及身而止,——他的后人徐崇嗣等為在畫院生存都去學黃筌,畫法更近于“黃家富貴”,——雖然后來,也不乏偶有承繼者,但終未能成氣候。一直到宋末,寫意花卉的畫派其實也未能真正形成。到沈周才遠紹徐熙,并近承錢選和王淵的水墨淡彩、水墨寫生的畫法,創(chuàng)造了新體寫意花卉的畫法——講究格法,簡逸生動。這種畫法垂范吳門和后來的惲南田。史家童書鄴說惲南田的“仿北宋徐崇嗣法”,只是托古之說,惲南田還是從吳門沈周來的。惲南田的清逸婉約,沈周的端莊雅正,吳昌碩潘天壽的博大沉雄,八大金農的奇崛高古,青藤的放逸深致和虛谷的剛直野逸,齊白石的質樸燦爛都對我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這些人的畫都很貴氣,很高雅。八大沈周的還很富貴。八大還俗后其實非常窮苦困頓,但你看他的畫,那些埋頭梳羽的小鳥,那些悠游的魚,看那儀態(tài),卻高雅富貴及了,誰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骨子里的八大。沈周的畫不激不厲,中正平和,體現(xiàn)了典型的中華文化氣質,你看他不光是牡丹,小雞,鴨子,甚至是一顆開花的老白菜,也有那么一股從容淡定的雍容雅致感染你。
文化的傳承初級階段總是留于表象的模仿;深層階段則要靠化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化育需要漫長的時光,不如模仿那么直接,但它是文化的真正有效傳承方式,——傳統(tǒng)的優(yōu)秀基因由此獲得生命和真正的發(fā)展。對一個有知覺力的心靈來說,你吸納進去的好東西,一定會以另一種方式傾吐出來。我剛從蘇博看沈周展回來,貝聿銘先生的設計,是一個真正的大文化人的手筆,特別是把他鐘情的“米氏云山”以片石的方式做在鄰水的粉墻上,——神來之筆——輕松,靈動而優(yōu)雅,好像整個蘇州城,甚至整個江南都被“點了睛”。我也久已喜歡“米氏云山”,只是不知那一段云煙何時,會以何種面貌幻化到我的筆底。
《中國當代畫家》:中國人的審美理念為“天人合一”,“妙在自然”,“以形媚道”;B畫作為最貼近自然的中國藝術,要求表現(xiàn)對象要有“活潑潑”的生命氣息。清惲南田曾云:“純是天真,非擬議可到,乃為逸品”。又云“畫秋海棠不難于綽約妖冶可憐之態(tài),而難于矯撥有挺之意。惟能挺立而綽約冶以為容,斯可以況美人之貞而極麗者,于是制圖竊比宋玉之賦東家子,司馬相如之賦美人也”。中國畫創(chuàng)作既遵循“形神兼?zhèn)洹狈▌t,更追求“天真爛漫”的物相氣象與自我生命的狀態(tài),倪瓚、徐渭、朱耷等先賢的作品即為自由精神狀態(tài)下的自然傾瀉。繪畫作為一門手藝,您是如何理解與駕馭它達到自我的精神彼岸?
熊廣琴:何為“精神彼岸?”有沒有“精神彼岸?”這個問題永遠是個“?”,——“往哪里去”是個古老的哲學命題。很多年前,這個問題也像折磨高更那樣折磨我,作家高曉聲先生非常嚴肅地對我說“那是個火坑,你不要往里跳!”所謂的“精神彼岸”只是一種假設吧。中國人沒有宗教,文人武士希圖通過“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的方式來完成現(xiàn)世的救贖,其實也就是把這當宗教了。沒有宗教,但有宗教感,藝術就是我的宗教。像林風眠、潘天壽等那些大藝術家無不如此,沒有這種境界,藝術是高不上去的。
藝術很大的一個功用就是撫慰人心,安頓人的靈魂。作為一個畫家,其實是由兩部分構成的:首先他是一個手藝人即從事形而下勞作的人;同時又是一個詩人——懷有一顆詩心,一個思想者,一個文化人即形而上的人。一張好畫,是由手、心和腦共同完成的;它總是散發(fā)著一種懶洋洋的氣息——詩意。完成這種審美意境傳達的主要靠技術,靠藝術功力,功力就是技術的升華!吧傩∫苍F刺股,不徒白手走江湖。乞靈無著張皇甚,沐浴熏香畫墨豬。”這是我很早的時候,讀到的徐悲鴻題畫墨豬的詩句,深受感動,——也要做一個好的手藝人和手藝好的人。
我是畫寫意花鳥畫的,關于寫意花鳥畫的難度我曾有專文談及:“寫意花鳥畫是有高難度的,形而上層面的難度主要是格調。格調的高低關乎一個人的氣質、品位等因素,魯迅說‘人的氣質是天生的,不是上幾年學能改變的!簿筒淮蠛谜。形而下的難度主要有兩個,一是筆墨,二是落墨成形。筆墨靠臨摹,主要是對書法和傳統(tǒng)經典畫作的臨摹,在長期實踐中千錘百煉;落墨成形則需通過寫生來解決!倍嗄陙砦页艘愿鞣N方式寫生外,很多精力用在了筆墨的錘煉上。筆墨是中國畫的根本方法,寫意花鳥畫尤其如此。還好,寫字于我和閱讀一樣是件非常有趣的事,F(xiàn)在的許多文人,作家,我總有些替他們遺憾:一憾,不拿毛筆寫字,不能嘗到書寫的好處和樂趣;二憾,關于人的圖像太多,萎縮了想象力,也喪失了對于人的敬意和信仰,曹雪芹若是面對如此局面,如何去寫她的林妹妹寶姐姐?這當然不光是作家的悲哀,也是每個人的悲哀。言歸正傳,關于寫字我確實寫出了一些心得,主要臨過的有顏、鐘、二王、黃、石門銘、瘞鶴銘、金剛經、鄭文公碑、好太王、北魏墓志、于右任和吳昌碩寫的石鼓文。你看我的眼鏡就是寫鐘繇的小字寫得戴上的,寫得拔不出來,用眼過度。我有個階段寫字主要是為畫畫服務,寫意花鳥畫主要是以線述形,線條的美感,除了形態(tài),主要有兩點:一是力,一是韻。前者靠練,不斷錘煉;后者靠養(yǎng),靠詩情畫意滋養(yǎng),涵養(yǎng)。后來越陷越深,寫字給了我很多好東西。多方面的積累也使內心獲得了余裕和適度的自由!环N類同于“沐浴熏香畫墨豬”般的境界。
《中國當代畫家》:觀賞您的作品,讓我深切感受到畫面背后滲透出您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資源借鑒及對作品“氣格清雅”的追求,這里有您對傳統(tǒng)文化的姿態(tài)以及對作品品格的持守。在如今熱衷于提倡文化“創(chuàng)新”的語境下您堅守的“借古開今”,“厚積薄發(fā)”學術理念,是值得我們楷模的。請您談談創(chuàng)新及學養(yǎng)、修為、人品等諸問題對中國畫當下創(chuàng)作的作用?
熊廣琴:提倡文化“創(chuàng)新”,只要不變成“唯新主義”就好;想想,作為一個時代的風尚,總是不是興這個就是興那個,提倡“創(chuàng)新”總比提倡“守舊”要好。雖然,守舊是創(chuàng)新的根柢。一味守舊的惡果早已嘗夠,那就是背時,挨打。再無人敢提守舊。那么提倡創(chuàng)新呢?文化畢竟不同于一些致用行業(yè),能短期見效;文化需要積累,化育,生發(fā),——需要更加漫長時光的孕育。若一味地強調創(chuàng)新,只能產生一些“急就章”。我們過去的急就章已經太多了,戰(zhàn)爭年代有關于救亡的急就章,政治運動年代有關于運動的急就章,改革開放時代有關于改革的急就章;現(xiàn)在又有一些關于“創(chuàng)新”的急就章了。文化應該有恢弘的氣象,同時應該有精微的更經得起時間檢驗的表達。有一類急就章不僅粗糙而且可怕,東拼西湊,是一些精神不得圓通的無病呻吟。再說,什么是真正的“新”呢?圣經里面不是早說過?——“太陽底下已無新鮮事。”前些時候我第三次去敦煌,敦煌是每看每新。那里,當今流行的各種形態(tài)的繪畫、雕塑藝術都有,浪漫的,現(xiàn)實的,甚至不乏焦點透視。當下有一種超現(xiàn)實帶有魔幻或曰夢幻色彩的畫,像武藝和李孝萱的,看他們的畫,大家容易聯(lián)想到是接續(xù)西方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想到達利、馬格里特這些人,——也難怪,在這個時代做藝術,誰能擺脫西方文化的“觀照”呢?但你再看敦煌,看我們的傳統(tǒng)里其實什么都有。在魯迅看來,中國小說可以分成兩股道,一是志怪,一是志人。前者主幻主虛,即浪漫主義,以唐人傳奇,《山海經》《酉陽雜俎》《西游記》《聊齋》《閱微草堂筆記》為代表;后者主真主實也即現(xiàn)實主義,以《世說新語》《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為代表。后來由于儒家經世濟用思想的影響,發(fā)揚光大的是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浪漫主義萎縮,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蛻變成了虛假浪漫主義。當然也有虛假現(xiàn)實主義,之所以都虛假,主要是功利主義在作祟。文學和繪畫歷來就是雙生花,是“敘述”的不同方式,情形是一樣的。八五新潮以后,各種樣貌的作品又都出現(xiàn)了。我在央美讀書時,有人戲稱武藝李孝萱畫的都是“鬼”;若把武藝他們的畫真和志怪傳統(tǒng)里那些“鬼”放在一起,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是“小鬼見大鬼”,——喪失了想象力的時人的大驚小怪——他們“魔幻”得比古人還遠遠不夠。應該說,八五以后的超現(xiàn)實繪畫確實是沫東來的“西風”而得以復萌的;但,若一定說是舶來的“新”則謬矣。再看看敦煌里的那些經變故事,看看《人物夔鳳圖》《洛神賦圖》《八十七神仙卷》,看看貫休、梁楷、陳老蓮、和傅抱石——這是一個怎樣浪漫的傳統(tǒng)!我們自古以來就不乏“超現(xiàn)實”,不乏“魔幻”;只是需要重新去發(fā)掘和發(fā)現(xiàn),需要更好地發(fā)揚這個傳統(tǒng)。
這是我前些時看敦煌,關涉“創(chuàng)新”的一些隨感,。關于“學養(yǎng)、修為、人品”的話題還是請一些老先生談吧。
2010.11.19于國博
發(fā)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