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鄭板橋整理文集時,說了一句狠話,今天看來仍然不寒而栗
文/劉誠龍
年輕時讀過王朔的文集,厚厚的四大本,王朔在自序里說,出全集,必須得自己整理,別人整理了,總有不如意的地方。
看來,一向玩世不恭的王朔,對自己的文集也非常謹慎,為人和為文,畢竟是兩回事。
在這方面,二百多年前的鄭板橋倒是王朔的同道,對文集的重視,比王朔更苛刻。
鄭板橋曾做《后刻詩序》,將其平生大作歸攏來,整理出一套自選全集,刪刪減減,取取舍舍,作為傳世文本。請注意,鄭板橋為了不讓別人刪改他的文集,竟然寫了這樣一段話:
“板橋詩刻于此矣,死后若有托名翻版,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闌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今天看來,仍然不寒而栗。
當初讀到板橋先生這句咒語時,我曾大不解,作家一生著作不少,可能有許多作品散失,自己也是找不到了的,旁人辛勤搜索,查漏補缺,于海量文字中把其大作尋出來,再補入其文集中,這是別人給他好事做善事,干嗎還要惡狠狠地化“為厲鬼以擊其腦”?
讀柯平先生大著《明清文人那些事兒·兩個板橋》,可為我們釋疑一二。在柯先生文章里,鄭板橋先生有兩副面目:“從現(xiàn)在所能掌握的資料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熱衷于自我標榜道德情操的同時,身影卻在揚州世俗的燈紅酒綠里醉生夢死!
概括言之,兩個板橋,一是人世間的板橋,一是書冊間的板橋。
板橋先生以清介自守而傳世,他曾痛罵過文學界攀附權貴之丑狀,“近世詩家題目,滿紙人名,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可知,其人品又可知!
板橋先生痛罵詩人阿諛權貴,以文如其人來論,先生應該是從不以詩文去頌權之面的了,其實不然,柯平先生考證道:“公元一七三七到一七四二年,鄭板橋匆忙的身影像一架短途客機一樣,在江南的幾座大城市里不停地飛來飛去!边@么備嘗辛苦奔波,為的就是向江浙官場位居要津者獻詩。
在這一時期,板橋先生寫了許多“滿紙人名”之詩,如《上江南大方伯宴老夫子》,如《謝大中丞尹年伯贈帛》,如《送都轉(zhuǎn)運盧公四首》,對諸位權貴頌語特高,如對當時兩淮鹽運使盧雅雨,盧氏是鹽官兼鹽商,大部分時間都在買鹽賣鹽,哪有時間寫勞什子詩詞?板橋先生卻將盧氏譽為李白杜甫王昌齡一類人物。
只是頌歌寫完,呈貢盧公,恰逢盧公因被指控貪腐,自身難保,這詩沒起效果。
板橋先生不堪復述的是替王爺允禧操刀出書。板橋先生考中進士,長達六年,未曾補缺實職,艱難苦痛可知,窮困潦倒可想。板橋先生在江浙跑官,幾無效果,所以直接跑北京,得到一位名為李復堂者引薦,攀上了乾隆的叔父慎郡王允禧。
在這位少他20歲的王公家里,板橋先生打起了不要工錢的短工,親自為其刻版出版兩冊詩集《隨獵詩草》與《花間詩草》,奉上六頂高帽給這位王公,稱其是杜甫、韓愈、王維、杜牧、岳飛、韋應物。這次,板橋先生心想事成,只打了半年短工,就去山東范縣當知縣了。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今天的文人也大多如此,在文章中痛批各種不公平的現(xiàn)象,但到了現(xiàn)實中,仍然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蠅營狗茍。其之所以痛批,只是因為自己得不到而已。
板橋先生雖然不完全如此,比當代文人做得要好一些,但他批他人犯俗,自己也未免,卻也是真的。比如他曾經(jīng)猛批文人不作文只做官:“一捧書本,便想中舉,進進士,一當官位,便想攫金錢,造大屋,置田產(chǎn)……”板橋先生這么罵別人,其實他走的也是這種路線。
比如他在山東濰縣任期滿了,提腳走人,說囊袋空空,官俸都給了地方,但柯平先生考證說:“在任期間,他除了刻稿討小外,還在家鄉(xiāng)興化置田買宅,后因式樣不理想,又在城東鸚鵡橋一帶買地另造,光地價就花了50兩銀子!
還比如板橋先生對知識分子專為利益集團說話,大加韃伐:“凡米鹽算之事,聽氣候于商人,未聞文章學問,亦聽氣候于商人也。吾揚之士,奔走蹀蹀于其門,以其一言之是非為欣戚,其損士品而喪士氣,真不可復述!笨墒前鍢蛳壬苍(jīng)拜伏在巨賈之下,其言其行也是“真不可復述”。
他曾多次奔趨豪門,去吟詩作畫做幫閑,“……請酒一次,請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綢緞禮物一次,送銀四十兩……”端了老板的飯碗,板橋先生也為老板說過不少話。
這些都是先生與巨賈豪貴交往時,其日記所記,只是到了他晚年要出版全集之時,卻被他視為“平日無聊應酬之作”,與他那些“滿紙人名”之詩,全部給刪掉了,誰也不準“改竄闌入”,否則他就要“為厲鬼以擊其腦”。
想想也挺可悲,一向清正狷介的鄭板橋,也會因生活而向權貴低頭,跟普通人沒有兩樣。到了晚年要出文集了,才想起來那些應酬之作是多么的惡心,嚴禁別人錄入,此時的板橋先生,心里肯定會有一絲悲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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