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暗影
讀完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又看了汪曾祺《故鄉(xiāng)的食物》,均是文風質(zhì)樸,雅趣盎然,尋常的家鄉(xiāng)風物中常有不尋常的情感,淡淡的文字里蘊含著濃濃的鄉(xiāng)情,我以為這也可謂“舌尖上的鄉(xiāng)愁”。
年少時的我是在巍巍鵝凰嶂上的水電站里度過的。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時我們在山坳里開荒墾地,種香蕉、楊桃、木瓜、三華李、沙田柚、龍眼等,時不時也會直接接受來自大山的無私饋贈——去摘各種新鮮野果。摘野果便是我童年的樂趣之一。
嶺南大山,四時如春,草木葳蕤,芳草連天,山花遍地。行走在蜿蜒的小山路上,偶爾會在路邊灌木叢中,發(fā)現(xiàn)星星點點的小紅果子,輕輕摘下,捧在手心吹一吹,便放進嘴里,汁液甜中略帶酸,頓時滿口生津。此時,無論是走幾里山路上學的小孩,還是辛勞一天的大人,都會感到疲勞盡消——唯一不滿意的,就是美味的東西總是那么小,一顆野果就只有指甲大。后來才知道,魯迅筆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紅球”就是這種又酸又甜的小漿果——覆盆子,也有人稱為“野草莓”。
早年間,我隨父母深入大山植樹造林,還摘過一種叫“山竹子”的野生山竹,顏色是橙黃色的,跟超市里買的紫紅色山竹不一樣,所以我們稱之為“黃金山竹”,外皮也可以吃,只是非常酸。每次吃完后,牙齒上總會留下黃黃的印記,就像被煙熏過似的,因此我們又叫它“黃牙桔”。小孩們吃完后都不急著漱口,而是提起兩只“爪子”(手)做齜牙咧嘴的樣子,四處嚇唬人,就如同《西游記》中獅駝洞二魔的黃牙老象。
小時候看到孫悟空一行人偷吃鎮(zhèn)元大仙的人參果,我也是饞到如八戒一樣直咽口水。后來倒真的吃過一種卵狀橢圓形、外皮粗糙、類似奇異果的“人參果”。我們常常在它還未完全熟的時候就急不可耐地摘下來,埋在米缸里,然后心急火燎地倒數(shù)著日子——等待是煎熬的,但那種確定性的收獲又總是令人期待。當捏到果子變軟的時候,匆匆剝了皮,一口咬下去,濃郁又獨特的香甜四溢,那時覺得果真是這世間最美味的野果,龍肝鳳髓都不能媲美。后來才知道,這種果子并不是人參果,而是形似人心臟的“人心果”。
野草莓、野山竹、人心果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有一種野果山捻子就不一樣了,它滿山遍野都是。一進入夏天,就開出桃花般的淺粉紅色花朵,隨后結(jié)出風鈴般的壺狀小青果,顏色隨時間漸深,由青而黃,再赤又紫,到暗紫色就完全熟透了。此時也正值暑假,孩子們拿著膠袋、菜籃子、水桶等各式物什,頂著烈日就往山坡上沖。捻子樹不高,隨手可摘果,約莫一個時辰,我們就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地滿載而歸了。
有一次,在夕陽最后一抹余暉被夜色吞噬后,隔壁屋的樂仔去摘捻子依舊未歸,他的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畢竟在大山中,除了發(fā)電站、宿舍樓外,其他地方一到晚上都是黑燈瞎火的。還好,就在大家準備上山去找他時,終于見到遠遠的有螢火蟲般閃爍的燈光,是樂仔打著電筒,終于回來了。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展示戰(zhàn)利品——他摘的捻子個頭又大又飽滿又熟得好。原來樂仔一人獨自進了大山深處,他的這份膽量,令我們既羨慕又佩服。
吃捻子時要把頂端的幾片花葉狀東西摘掉,并擠掉中間那條心。熟捻子口感軟糯,入口清甜,小孩子貪嘴,總是一下就吃很多,結(jié)果第二天蹲坑時就要遭罪了——吃了捻子容易便秘,正應(yīng)了那句俗話(白話):“捻子好吃,屙屎抵力!辈贿^即便如此,我們還是難抵捻子的誘惑,像魚兒般健忘,下次照例又是吃到肚腹高隆,雙唇烏黑。
捻子一邊開花一邊結(jié)果,摘了一茬又長一茬。山間地里勞作的大人們,歇息時也會摘來充饑提神。不過直到上了大學,我才知道,原來山捻子還有個嫵媚可人的學名——“桃金娘”。捻子其名,似乎源自古書有曰:“子如軟柿,頭上有四葉如柿蒂,食者必捻其蒂,故謂之倒捻子”。
捻子確實是嶺南首當其沖的山野佳果。雕塑家、詩人盧鴻基有詩云:“童年隨牧戲山坡,作孽也曾探鳥窩。吃果時夸倒捻子,賞花不顧曼陀羅!边B蘇東坡貶到海南時也多有贊賞:“吾謫居海南,以五月出陸至藤州,自藤至儋,野花夾道,如芍藥而小,紅鮮可愛,樸藪叢生,土人云倒捻子花也。至儋則已結(jié)子如馬乳,爛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細核,并嚼之,瑟瑟有聲。”
后來父母退休后,我們搬到縣城居住,有一次母親告訴我說在菜市場居然發(fā)現(xiàn)有捻子賣,要十元一斤。我倆不禁大為感慨,以前水電站所在的鎮(zhèn)上也有賣,兩毛錢一竹筒都無人問津,真是白云蒼狗,世事難料。
不過,現(xiàn)居省城多年,我再也沒吃過甚至沒見過這些野果了。但它們就像是故鄉(xiāng)在我身上刻下的印記,那種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始終清晰可辨,如同永遠改不去的鄉(xiāng)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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