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余華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編輯參考自「經(jīng)典文學讀書文摘」,配圖取自網(wǎng)絡(lu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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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這是很多偉大文學作品樂此不疲的主題,也是文學的想象力自由馳騁之處。
與前面討論的文學作品中的飛翔和變形有所不同,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一條秘密通道,就是靈魂。
因此在文學作品中表達生與死、死而復生時,比表達飛翔和變形更加迅速。我的意思是說:有關(guān)死亡世界里的萬事萬物,我們早已耳濡目染,所以我們的閱讀常常無需經(jīng)過敘述鋪墊,就可直接抵達那里。
一個人和其靈魂的關(guān)系,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關(guān)系。
這幾乎是所有不同文化的共識,有所不同的也只是表述的不同。而且萬事萬物皆有靈魂,藝術(shù)更是如此。當我們被某一段音樂、某一個舞蹈、某一幅畫作、某一段敘述深深感動之時,我們就會忍不住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是有靈魂的作品。
▲死亡谷之夜(納米比亞,非洲)byBeth McCarley。死亡谷是一個干涸凋敝的沼澤,干枯的思念樹(camelthorn tree)據(jù)說已死亡900年,然而因為環(huán)境過于干燥而未被分解。夜里,清晰可見的銀河和麥哲倫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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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56個民族,有關(guān)靈魂的表述各不相同,有時候即便是同一個民族,因為歷史、地理和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差異,表述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
然而萬變不離其宗,當一個人的靈魂飛走了,那么也就意味著這個人死去了。
在漢族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
如果這個人印堂變暗,臉色發(fā)黑,這是死亡的先兆;如果這個人遭遇嬰兒的害怕躲閃,也是死亡的先兆,因為嬰兒的眼睛干凈,看得見這個人靈魂出竅。
諸如此類的表述在漢族這里層出不窮,而且地域不同表述也是不同。很多地方的人死后入殮前,腳旁要點亮一盞油燈,這是長明燈,因為陰間的道路是黑暗的。如果是富裕人家,入殮時頭戴一頂鑲著珍珠的帽子,珍珠也是長明燈,為死者在陰間長途跋涉照明。
生活在云南西北部的獨龍族認為每個人擁有兩個靈魂,第一個靈魂是與生俱有的,其身材相貌和性格,還有是否聰明和愚蠢都和人一樣。而且和人一樣穿衣打扮,人換衣時,靈魂也換衣。只有在人睡眠之時有所不同,因為靈魂是不睡覺的,這時候它離開了人的身體,外出找樂子去了。
獨龍人對夢的解釋很有意思,他們認為人在夢中所見所為,都是不睡覺的靈魂干出來的事情。當人死后,第二個靈魂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貪食酒肉的靈魂,所以滯留人間,不斷地要世人供吃供喝(祭品)。
在云南的阿昌族那里,每個人有三個靈魂。人死后三個靈魂分工不同,一個靈魂被送到墳上,于清明節(jié)祭掃;一個靈魂供在家里;一個靈魂送到鬼王那里。這第三個靈魂將沿著祖先遷來的道路送回去,到達鬼王那里報到后,就會回到祖先的身旁。
byDuncan Geor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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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演繹出來了無數(shù)的闡釋與敘述,也提供了不少就業(yè)機會,巫師巫婆們、作家詩人們等等,皆因此來養(yǎng)家糊口。
如同中國古老的召魂術(shù),在古代的波斯、希臘和羅馬曾經(jīng)流行死靈術(shù)。巫師們身穿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沉思著死亡的意義,來和死亡世界溝通。與中國的巫婆跳大繩按勞所得一樣,這些死靈師召喚亡魂也是為了掙錢。死靈師受雇于那些尋找寶藏的人,他們相信死后的人可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見。
召魂儀式通常是在人死后12個月進行。按照古代波斯人、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見解,人死后最初的12個月里,其靈魂對人間戀戀不舍,在墓地附近徘徊不去,所以從這些剛死之人那里打聽不出什么名堂。當然,太老的尸體也同樣沒用。死靈師認為,過于腐爛的尸體是不能清楚回答問題的。
有關(guān)靈魂的描述多彩多姿,其實也是想象力的多彩多姿。
不管在何時何地,想象都有一個出發(fā)地點,然后是一個抵達之處。這就是我在前一篇《飛翔與變形》里所強調(diào)的現(xiàn)實依據(jù),同時也可以這么認為:想象就是從現(xiàn)實里爆發(fā)出來的渴望。
死靈師不愿意從太爛的尸體那里去召喚答案,這個想象顯然來自人老之后記憶的逐漸喪失。中國人認為陰間是黑暗的,是因為黑夜的存在;獨龍人巧妙地從夢出發(fā),解釋了那個與生俱有并且如影隨行的靈魂;阿昌族有關(guān)三個靈魂的理論,可以說是表達了所有人的愿望。墳墓是必須要去的地方,家又不愿舍棄,祖先的懷抱又是那么的溫暖。怎么辦?阿昌族慷慨地給予我們每人三個靈魂,讓我們不必為如何取舍而發(fā)愁。
古希臘人說阿波羅的靈魂進入了一只天鵝,然后就有了后面這個傳說,詩人的靈魂進入了天鵝體內(nèi)。
這真是一個迷人的景象,當帶著詩人靈魂的天鵝在水面上展翅而飛時,詩人也就被想象的靈感驅(qū)使著奮筆疾書,偉大的詩篇在白紙上如瀑布般傾瀉下來。如果詩人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那么保存他靈魂的天鵝很可能病倒了。
這個傳說確實說出了文學和藝術(shù)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奇跡,創(chuàng)作者在想象力發(fā)動起來,并且高速前進后起飛時,其靈魂可能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有點像獨龍人睡著后,他們的靈魂外出找樂子那樣。
根據(jù)我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我時常遇到這樣美妙的情景,當我的寫作進入某種瘋狂狀態(tài)時,我就會感到不是我在寫些什么,而是我被指派在寫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靈魂是不是進入了一只天鵝的體內(nèi),我能夠確定的是,我的靈魂進入了想象的體內(nèi)。
by新浪博主Fish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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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經(jīng)常在一些作品中感受到了想象的力量,而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卻沒有這樣的感受?
我想,并不是后者沒有想象,是因為后者的想象里沒有靈魂。有靈魂的想象會讓我們感受到獨特和驚奇的氣息,甚至是怪異和駭人聽聞的氣息,反過來沒有靈魂的想象總是平庸和索然無味。
如果我們長期沉迷在想象平庸的作品的閱讀之中,那么當有靈魂的想象撲面而來時,我們可能會害怕會躲閃,甚至會憤怒。
我曾經(jīng)說過,一個偉大的作者應(yīng)該懷著空白之心去寫作,一個偉大的讀者應(yīng)該懷著空白之心去閱讀。只有懷著一顆空白之心,才可能獲得想象的靈魂。
就像中國漢族的習俗里所描述的那樣,嬰兒為什么能夠看見靈魂從一個行將死去的人的體內(nèi)飛走?因為嬰兒的眼睛最干凈。只有干凈的眼睛才能夠看見靈魂,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都是如此。被過多的平庸作品弄臟了的閱讀和寫作,確實會看不見偉大作品的靈魂。
- END -
我們生活在 巨大的差距里 余華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 索書號:I267/2726 |
以犀利的目光洞見時代病灶,以戲謔的文字戳穿生活表象。
《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是余華自2003年以來的首部雜文集。十年來他走遍世界,以亦莊亦諧的筆鋒將觀察到的社會、時事、文化等現(xiàn)象一一記錄剖析,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下洞見社會固有病灶,對我們生活的時代進行了由外而內(nèi)深刻反省,在與世界的踫撞交鋒中,呈現(xiàn)出一個崛起、變遷中的中國。正如余華所說:“這就是我的寫作,從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出發(fā),經(jīng)過政治、歷史、經(jīng)濟、社會、體育、文化、情感、欲望、隱私等等,然后再回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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