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畫的是感覺。
實際上所謂“寫意”就是畫感覺,而“大寫意”當然就是畫大感覺了。
水墨大寫意尤其是潑墨大寫意提出的悖論恰恰是:感覺越鮮明越強烈,畫出來越朦朧越糊涂!
這就是“舍形而悅影”!
換成現(xiàn)代話,就是舍知覺而悅感覺。
在老甲的畫中,知覺的完整、凝固、冷靜、客觀被舍棄,謹留存感覺中最強烈的印象,即畫家經(jīng)驗中最深刻的霎那。
知覺要求飛速流逝的世界停下來讓它仔細辯識和完整把握,而感覺卻讓世界繼續(xù)它奔騰的腳步,但同時對這稍縱即逝的瞬間給以狠狠的一瞥。
于是,這一瞬間就以繼續(xù)流動與飛逝的身影模模糊糊卻強強烈烈地凝定下來。
這就是“舍形而悅影”!
老甲悅的就是這樣一個一切都在動,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在化的影的世界、象的世界,一切都還未定形。他的感覺充滿著莊禪的意味,這就是“舍形而悅影”!靜與動,明與昧,貫與幻,成與化,不可執(zhí)實。霎那與永恒,生成與消解,是一而非二。那奔馳的馬隊,到底是虛出還是虛入?是正在形生還是正在形化?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它運動變化的速度超過知覺聚焦的速度,不待聚焦完成,這一過程就轉(zhuǎn)瞬而逝,但感覺卻捕捉下了這一過程。所以,老甲所悅之影象,比之完整性和清晰性更強的知覺形象,包含有更多,更長的過程因素即時間之維,這“狠狠的一瞥”中有一個時間過程的濃縮和擠壓。正是為了保存這個“過程”的時間之維,老甲的感覺便不得不是一團滾動的影象。對老甲的畫,最好不要用“形象”這個概念,尤其不要用“形”這個概念。
不僅是對運動著、生化著、消逝著的物象的感覺,同時也是對凝定這感覺的材料的感覺,即對墨的感覺。所謂“墨戲”,就是對墨的表現(xiàn)性和固的有性“活力內(nèi)涵”的感覺。老甲的潑墨,當然有“戲”的感覺,但絕非“玩”,而是一種自由的把握。更重要的是,他的墨戲同他對世界的感覺是同樣的。不確定,幻化,氤氳,從無生有,從有化無,漫視則有,定睛則無。正如莊子所說之“象罔”象則言有,罔則言無。有無一體,明昧相生,實處即是虛處,虛處即是實處。這不謹是老甲的潑墨,也是老甲對世界的感覺。
老甲對墨的感覺,正如他對象的感覺一樣,在有無虛實明昧成化之間保持著一種不確定的游離著的“幾”的境界。“幾”的境界中國古代哲人所體味到的一種渾飩已辟未定,萬象已萌未形或?qū)⑾礈绲碾鼥V境界,是最有活力最不可把握最有多種可能性因而最有意味最神妙的境界。旦昧晨昏之際,難以形成清晰的知覺,感覺卻異;钴S,思維也借著感覺所提供的想象的雙翼亂飛。黑格爾稱此刻為智慧女神的貓頭鷹放飛的良辰。老甲的感覺于此時
捕得;匈忏辟猓渲杏邢;惚兮恍兮,其中有精。朦朧乎?撲朔乎?迷離乎?閃爍乎?恍惚乎?只覺得老甲的墨戲在“幾”境中浮游,它時而把我們拉回到物質(zhì)的渾飩世界,滿紙皆墨,不知有物,逞論有象。時而又把我們引向物象的清明世界,滿眼皆象,不知有紙,逞論有墨。我們在這浮游中獲得的是審美的自由,自由的心境帶來愉悅的情感和智慧的滿足一我想,這應當是老甲的藝術(shù)讓人喜愛的重要因素,并不僅僅是那套馬人的剽悍與黑馬的強健。
原載《蛇口消息報》1993年 9月 20日第 4版
王魯湘,北京大學哲學系碩士生 現(xiàn)供職于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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