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學史里的北京味道
張莉
《小說中的北京》收錄了百年文學史上關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說佳作四十七篇,從魯迅、郁達夫、老舍、沈從文、林徽因、汪曾祺等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開始,直到正在當代文壇活躍著的80后、90后作家;從《傷逝》《微雪的早晨》《九十九度中》《斷魂槍》到《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轆轤把胡同9號》《安樂居》,從《頑主》《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永遠有多遠》《手上的星光》到《如果大雪封門》《世間已無陳金芳》,這里有煙火氣十足的胡同日常,有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有外省青年的奮斗與拼搏……北京城里最為熱氣騰騰的生活在這些小說中留存,那些鮮活可愛、栩栩如生的人物引起一代代讀者長久的共鳴與共情。
閱讀這些有關北京生活的小說,其實是與一座偉大、歷史悠久但又日新月異的城市不斷相遇,是與一個個樸素平凡、親切生動的北京人相見與相識的過程。
京味浮沉與新變
老舍先生開啟了京味文學的寫作,他以龐大而深具影響力的作品為北京話建造了文學的城堡,這里的北京話洪亮、清脆、好聽,有迷人的節(jié)奏感,同時也有強烈的平民特征和民間氣!缎≌f中的北京:京城風景》收錄的是老舍發(fā)表于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代表作《斷魂槍》,它以北京話及北京俚語書寫了傳統(tǒng)武藝與傳統(tǒng)武者的命運。某種意義上,老舍筆下的人物和他所使用的語言形成了水乳交融的關系,他建立起了自己獨特的語言地標。
20世紀80年代的京味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文學現(xiàn)象,它引領著讀者對何為京味的理解。陳建功的《轆轤把胡同9號》用地道的北京話刻畫了一個深具傳奇命運的北京普通市民形象;鄧友梅的《尋訪畫兒韓》聚焦老北京文化,凝視旗人后裔及民間藝人;林斤瀾的《頭像》追求“到達純精神的高度”,關注古都平民的心靈世界……這些作品共同構成了上世紀80年代京味作品的新風貌。
鐵凝的《永遠有多遠》是當代文學史上深刻探索何為北京味道與北京精神的重要作品。生活在駙馬胡同的北京姑娘白大省熱情、寬厚、待人真誠,以忍讓仁義為美德,卻面臨著一次次背叛與失去。小說將這位北京姑娘的故事與北京城市風貌之間進行連接,完成了深具文化意味的相互映照。小說思考的是以胡同文化所代表的仁義精神在全球化時代里所面臨的處境,思考的是今天的我們?nèi)绾卫斫鈧鹘y(tǒng),如何承續(xù)傳統(tǒng)。葉廣芩的《夢也何曾到謝橋》以女童視角回顧民國以來旗人世家金家的家族故事。胡同生活與世家故事糅雜在葉廣芩的文本里,構成了京味文學的新變。石一楓擅長以地道的京腔將故事講得引人入勝,能敏銳觸摸時代脈搏,《世間已無陳金芳》書寫了一位北京土著對北漂女性陳金芳際遇的觀察與思考。
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對京味的理解,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聚焦點,正是因為他們對何為京味的不同捕捉,才有了京味故事的新聲與新變。
城市地標與細微生活
京味語言是百年小說北京味道的顯在特征,另一些潛在的北京味道則體現(xiàn)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以“窗內(nèi)”與“窗外”相結(jié)合的視角,講述了20世紀30年代酷暑中的一天不同階層人的生活;林海音的《惠安館》以女孩視角寫下與北京城南有關的天真且復雜的往昔記憶;徐坤的《午夜廣場最后的探戈》將女性廣場舞的體驗從私人空間推到公共空間,舞者的著裝與探戈舞本身,都成了都市女性自我意識的一種表達載體……
市井生活之外,是作家們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史鐵生的《老屋小記》以“我”的視角回憶與老屋有關的普通人的人生;劉慶邦的《泡澡》講述了老李穿梭在北京街巷,他希望找到合適的泡澡地點,卻遇到了困難;寧肯的《火車》則聚焦于20世紀70年代北京大院里的少年玩伴們和女孩小芹,敘述了少年們當年在琉璃廠到永定門火車站這一空間的漫游。
與前輩作家相比,年輕一代寫作者的故事顯現(xiàn)出新的情感困擾。喬葉的《至此無山》中,講述了一對昔日的戀人在八大處公園散步,觀寺廟、喝茶、爬山、聊京劇,那是屬于中年人的情感際遇;劉汀的《老靈魂》中,三十多歲的北京男人老洪過著普通、平庸的生活,在工作單位與家庭之中都受到壓抑;淡豹在《女兒》中,追溯“他”與“她”之間的相處,隨著記憶之門慢慢打開,當年的情感考驗逐漸表露出黯淡樣貌;梁豪的《亮馬河》則借老聶的眼睛看亮馬河,這條河的過去與現(xiàn)在、舊與新都變得可親可感,一個人的變化與一條河的變化相互呼應。
這些小說沒有一眼可辨的京腔京調(diào),但城市地標(如頤和園)和城市空間(如大院、地鐵)都潛在地提示讀者這些作品里的北京味道——寫下北京城里那些具體而微的生活,是小說家們?yōu)楸本┕餐瑥椬嗟膬?yōu)美動聽而又別具質(zhì)感的時代變奏曲。
北漂敘事與新北京人
北漂敘事是百年小說中的重要脈絡,這些作品書寫了外省人如何在北京扎根、如何融入北京的際遇。從魯迅、郁達夫、沈從文再到邱華棟、徐則臣,這些作品寫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青年在北京如何與貧困搏斗,如何融入城市成為其中一分子,又或逃離北京的故事。
也許,應該把魯迅的《傷逝》作為北漂敘事的緣起。小說創(chuàng)作于1925年,寫下的是外省青年涓生和子君之間愛情的幻滅。吉兆胡同里的點滴最終磨損了愛情,“愛要有所附麗”成為《傷逝》的主題——困頓之下,愛情如何時時更新,這是一百年前青年面對的愛情難題,在今天依然有現(xiàn)實性。《微雪的早晨》中郁達夫關注的是青年學生在北京求學的苦悶,沈從文在《生存》中所寫的是外來青年吳勛的內(nèi)心困境。今天看來,這些作品可以算作一百年前的北漂敘事。
邱華棟的小說《手上的星光》書寫了一群“無名之輩”懷揣著野心與夢想來到北京的故事,盡管理想破滅但手上依然有星光,小說寫下了20世紀90年代的北京都市圖景,更展現(xiàn)了“北漂”青年的精神狀態(tài);梁曉聲的《燭的淚》是關于外地年輕夫妻留在北京過除夕的故事;荊永鳴的《外地人》寫的是關于異鄉(xiāng)人在北京生活的種種磨難與痛感;付秀瑩的《花好月圓》關注來到都市后鄉(xiāng)村青年女性內(nèi)心的震動;馬小淘的《毛坯夫妻》則聚焦那些留京的年輕人,一起面對生活壓力,一起過日子相互取暖的狀態(tài)。
閱讀這些作品會讓人想到一座偉大城市與寫作者的關系。城市塑造著在這里居住的小說家們,影響他們的寫作趣味和寫作見識;同時,小說家們也以寫作的方式為城市賦形,書寫著這座城市的味道、氣質(zhì)、氣度,勾勒著這座城市的形象。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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