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家們認為一幅畫給予人的感覺如何無關(guān)重要,使人聯(lián)想并產(chǎn)生愉快才是更重要的。我認為美術(shù)作品給人的感覺如何以及聯(lián)想如何,都很重要,有時二者是不可分的或互為因果的。
看了老甲的畫,給我的感覺非 同一般,同時也產(chǎn)生了很多聯(lián)想。 曾經(jīng)在朦朧中讀過一篇文章,所以只記得大概,是說某官員在酒席上忽然大叫:"啊,這酒壞了。"眾人皆驚問:"酒如何壞了?"答曰: "酒氣太重。"酒當然有酒氣,何謂壞了呢?他說出一番道理,似乎是好酒應(yīng)該具有如何如何的品質(zhì),大抵是醇、蠕、潭、盎、酥等等以及香、清、潤、圓等等,若酒氣太重, 則酒的真正品質(zhì)就被掩蓋了。筆者從不飲酒,對于酒講不出名堂。但筆者研究過玉,知道玉實際上不過是石的一種,玉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從玉身上看到了君子的品德《說文》記玉有"五德",《禮記》記玉 有"九德":"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粟,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訕然,樂也; 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珉和玉相似,但"君子貴玉而賤珉"。 就因為珉不具有"九德"。如是看來, 玉之所以貴,不是因為玉的本身,而是從中看出"君子" 德風了。
畫畫也如此,什么是畫呢?《廣雅》云:"畫,類也。"《爾雅》云:"畫,形也。" 《釋名》云:"畫,掛也。以色彩掛物象也。"就是說畫要類某物,要象形,要有色彩。但是好的畫之所以珍貴,并不是因為畫的本身,而是畫中所顯示出的某種精神意義。明代大畫家董其昌力求在畫中見禪,他的畫室叫禪室。他的學生明末著名禪畫大師擔當和尚作畫,更了不起,擔當?shù)漠嫾炔活愇铮植恢v究形,更無色彩。我們看他的畫猶如九方皋相馬,馬是牧是牡,是驪是黃,都忽略了,只見出千里馬的本質(zhì),在擔當畫中,形、色都令人視而不見,但是一片"空、 冷、靜、凈"氣氛,表現(xiàn)出的禪意更濃。他自己題畫云:"若有一筆是畫也非畫,若無一筆是畫亦非畫。" 若以類、形、色而論畫,他的畫形不形,色不色,確無一筆是畫;但如果說畫并不是只表現(xiàn)類、形、色彩,而應(yīng)該具有更深層的東西,比如擔當自己的畫是用來表現(xiàn)他的禪心,也就是說所謂畫,應(yīng)該是禪,每一筆都應(yīng)該具有禪意,這才叫好畫。若如此論之,他的畫又每一筆都是畫。這段話頗有點哲理,應(yīng)該請一些哲學家來把它說清楚。我們現(xiàn)在還是談畫,談老甲的畫。
老甲的畫真可謂"若有一筆是 畫也非畫"。那猛烈的筆觸、濃重的 墨點,縱橫涂抹,恣意揮灑,狂飛亂舞,為所欲為,視一切法度傳統(tǒng)于不顧,它是類?是形?是掛物象的色彩?都不是。所以,無一筆是畫,有人說他的畫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哲學,是一種用來解釋中國畫博大宏深思想內(nèi)涵的全新美學觀 念,頗有道理。如果說精神、哲學、 美學觀念可以是畫的表現(xiàn),即是說 畫是精神、哲學、美學觀念的升華和形,那么,他的畫又每一筆都是畫。
老甲畫的特點之一是,他絕不用筆墨去造型,他認為那是很簡單 的事。作畫為造型服務(wù),他是不屑為的。他的造型是為筆墨服務(wù)的,他的筆墨表現(xiàn)的是他個人,表現(xiàn)的是 他的風度、氣質(zhì)、品格,表現(xiàn)的是一般陽剛正氣和磅礴大氣。在畫壇上到處充塞著陰柔纖細畫風的時候,老甲的畫尤顯得可貴,它掃蕩了橫擁滿道的萎靡細弱之風,使人們的精神為之一振,還使人知道中國的繪畫除了小巧秀雅畫風之外, 還有這種磅兩大氣,發(fā)人振奮的藝術(shù)。
明清以來,南方的部分文人以其本身的虛嬌之氣提倡靜、凈氣、書 卷氣。當然,畫中有靜、凈氣、書 卷氣是好的,但這不是唯一的標準,還有陽剛之氣和磅礴大氣,雄強之氣和渾厚之氣,但這些都被南方文人們斥為俗氣、匠氣、縱橫習氣,于是很多畫家的個性遭到壓抑,多種風格被扼制。我曾在《從陽剛大氣談起》(載《美術(shù)》1992.6)一文 中分析了這種現(xiàn)象對我們民族的危害性。
實際上,真正有書卷氣的畫并不多,多數(shù)畫家從外表上模擬書卷氣,謹小慎微,用筆不敢著力,表 現(xiàn)的不是自我,而是一種理論模式,弄得面目全非,畫壇上一片柔弱虛 假之氣。直到近代一批敢于革新的 大畫家如吳昌碩、黃賓虹、傅抱石等出來,才給畫壇上增添了一股生氣,這股生氣,正是明清文人所痛罵的匠氣、俗氣和縱橫習氣。但是受其影響的一代畫家,又因缺少內(nèi) 在氣質(zhì),也只是從外表上模擬,結(jié)果胡涂亂涂,貌似精壯而實空虛,觀者仍然不滿。于是一部分畫家又轉(zhuǎn)向西方繪畫,企圖借用西方的繪畫方式取代中國畫,但中國畫植根于中國的大文化基礎(chǔ)上,西方繪畫植 根于西方大文化基礎(chǔ)上,想將西方繪畫的形式和內(nèi)涵嫁接到中國繪畫中并取得很好的效果也是十分困難 的。于是又回復傳統(tǒng),加之傳統(tǒng)的勢力本來就很強,柔弱氣畢竟在中國畫壇上風靡了幾百年,一回復就回復到這種柔弱細秀的畫風上來了。尤其是江南畫家,因習性相通,有意無意地回復到細秀的傳統(tǒng)上來,但也新鮮一時,全國畫家都跟著學,又弄得一片柔媚之氣,畫家們都認為只有這樣才是傳統(tǒng)。老甲的畫在這時出現(xiàn),具有巨大的沖擊力。他的畫不是傳統(tǒng)的翻版,古人講究的綿里裹針、含蓄、圓潤、不露主角等,他都完全棄而不顧,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畫是徹底的 暴露型的。內(nèi)剛外也剛,筆墨橫沖直撞,根本不計較什么圓和潤,有時還干而枯,都顯示出一種猛烈的氣勢,人稱之為"非常大寫意"。如果要在繪畫中尋找現(xiàn)代語言,這就是現(xiàn)代語言,是古人從來沒有過的。他畫的《巴特爾兒》、《快樂的穆斯林》、《出牧》、《馳》是馬還是人?似是又不是,但皆像一陣旋風,齊白石題畫云:"可惱無聲",老甲的畫 中似有呼呼的嘯聲,他畫的《濤影》《晨曦》《鐵流》皆似馬、似山又似風,在毫飛墨噴、驚飚天唳 的氣氛中,似有萬馬奔騰之概,但 又無一具象之馬。作者借用現(xiàn)代抽象主義畫法,但又不絕對的抽象,無一筆是畫,無一筆非畫,他創(chuàng)造了古今中外沒有的畫法。
歐洲一位哲學家研究天才人物頭腦中不停地思考問題,并能完整地想象一個問題的始末。聰明人也如此。畢加索的風格不停地變換,就因為他頭腦中不停地考慮出一個又一個的樣式。一般的畫人終生想不出一個自己的樣式,因而只有終生重復他人,即使是很笨的畫人,也知道創(chuàng)立自己的風格,但他的頭腦中想不出來新的樣式,因而手中的筆就無所適從。所以元朝時代劉邵著《人物志》開頭便說:"圣賢之所美,莫美于聰明。"并說"觀其聰明,而所達之才可知也"。反之,觀其所達之才,也可知其聰明。老甲的畫是不停地變化的,他年輕時畫過連環(huán)畫,畫過十分精工的年畫,后來畫寫意、大寫意、非常大寫意。他知道自己應(yīng)怎樣變,他的頭腦中天天在"瞎琢磨",反反復復考慮無窮無盡的內(nèi)容。他畫人物、畫馬、畫牛一旦成熟之后,又開始嘗試其他。他畫馬、畫牛,大多數(shù)背景很簡練,有的全無背景。他畫山水充塞天地,以滿為特征。他畫山水,又不是畫山水,而以山水為載體,表現(xiàn)他的筆墨,他依然是橫刷豎抹,左盤右旋,筆墨又表現(xiàn)他的力和勢。能玩弄筆墨者,滔滔天下,比比皆是。然而能在筆墨中表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氣氛者就寥如晨星了。猶如用同樣石頭做出來的石獅,西安唐陵前的石獅則有俯視一切,有君臨天下之概,而天安門前清代石獅則如犬貓之溫順。石質(zhì)相同,雕制的工具也不會 有別,然而表現(xiàn)出來的氣勢和內(nèi)質(zhì) 則大異。老甲的山水畫中的筆墨所 表現(xiàn)出的氣和勢,則如唐陵前的石 獅,有君臨天下之概,掃蕩天地之勢,充塞宇宙之力。觀老甲之畫,畫中之畫非畫也,乃力也、氣也、勢也,足以發(fā)人振奮,壯人膽魄。所以說,老甲的畫無一筆是畫,無一 筆不是畫。
古今畫家停留在一點上多,老甲獨不肯,他來信說:等這一批山水畫再深人一些,然后畫一批,鞏固下來。他還要變,新的想法已有了,他準備過一段時間就動手畫。有了新想法,當然按新想法畫,但能畫出來什么樣,還不知道,反正不會是現(xiàn)在的山水,更不會回復以前的馬和牛。他現(xiàn)在很著急,新的想 法在腦中沖動,不得安寧,非得畫出來不可。這和很多畫人天天不知畫什么,不知怎么畫就大不相同了。這就是畫家的素質(zhì)問題,有沒有新的想法,有沒有新的沖動,即有沒 有創(chuàng)造力,是衡量一個畫人能不能 成功和成功到什么程度的標尺。畫人要以此確定自己是不是畫畫的材料,是創(chuàng)造者的材料,還是效法者 的材料?
《六十四卦經(jīng)解》有云:"成象之調(diào)乾,效法之謂坤。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翁,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 就是說乾屬創(chuàng)造性的,坤屬效法性的,任何事必須有創(chuàng)造,也必須有 效法,無創(chuàng)造,則新的東西不會出 現(xiàn),真正的創(chuàng)新只是少數(shù)人;無效法,則新的東西不廣生焉,獨創(chuàng)的 勢力就不得擴展。乾又為陽,為剛; 坤為陰,為柔。老甲的畫是陽剛勝的,又是獨創(chuàng)的,應(yīng)屬乾。明清以 來,我們的藝術(shù)屬坤的太多了,明初的浙派是效法南宋院體的,中期的吳門派是效法"元四家"的,"元四家"又是效法董巨的,后期的松江派又是效法吳門派的,清初的 "四王",又是效法松江派的,清代 的繪畫又都是效法"四王"的。"效 法之謂坤",坤為陰、為柔,因而我們的藝術(shù)陰柔的太多了,陰盛則陽 衰,至今都沒能改變,藝術(shù)正是民 族精神的反射。一陰一陽謂之道,一 乾一坤謂之天地。那么,我們的藝術(shù)急需"乾"道,急需陽剛和創(chuàng)造, 也就急需老甲式的藝術(shù)。
至于老甲的藝術(shù)出來后,有效法,那是自然的事。我倒擔心的是效法者能否效法得了,因為"效法之謂坤",坤不可能像乾那樣剛猛強大。老甲的畫不是畫,而是力的宣泄,是勢的沖發(fā);像大風暴在呼嘯,似狂海濤在奔騰;如閃電驚破宇宙,似雷鳴撼動群山。這正是我們的時代所需要的精神,我們國家所需要的氣魄,倘能廣而生焉,則時代幸也,國家幸也。 愿老甲式的藝術(shù)成為時代藝術(shù)主流,愿我們的民族多一些陽剛大氣,多一些"乾"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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