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人之初(3)
來源:原載《北國風》文學月刊 1990年第8期作者:陳祖芬
三、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
學校食堂開飯了,一大缸飯由同學自己盛。身高只有1.35米 的初中生賈浩義,用他的話來說:“搶不上槽子"。少年時代餓出的胃病,一直在提醒他吃飯問題的重要性。初中畢業(yè)前,他問老師若上美院附中,什么時候能學出來?老師說要8年。這8年,他哪來吃飯的錢?他得吃飯。考火車司機吧,真闖一氣。他老家在河北遵化縣,考中專得上唐山。當火車司機要鏟煤,要力氣,所以對考生的體重有要求。他自知差2斤。他吃下兩根大青瓜,凈重3斤。這總夠體重了。夏天的烈日下他一口氣跑到招生處,一 .秤,怎么一斤沒長?對了,兩根大青瓜變成水變成夏日的汗變成蒸發(fā)的氣體變成烈日下瞬間的水分?傊斔宦放艿臅r候,兩條大青瓜已經(jīng)完成了從固體到液體到氣體的物質(zhì)不滅的全過程。 他坐下來。整個人陷了下去。怎么的?他驚嚇得跳了起來。再摸摸剛才他坐的椅子,軟的?椅子怎么是軟的?這里還有電燈。一 拉,喀,燈泡亮了,墻都白亮白亮的。這就是科學?當時流行學 遍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吃飯經(jīng)?急本┑臋C械學校吧。中專,吃飯不要錢。
55年他考到了北京。北京使他震驚的就不是電燈了,而是書店,是畫展,是列賓,是蘇里柯夫。到二年級時他要求退學!我想學畫。老師不同意。后來,中專畢業(yè)考試已經(jīng)考完兩三門了,考完就畢業(yè)了,就當技術(shù)員了,賈浩義怎么又提出退學?放著的技術(shù)員不當要退學?是的,正因為快畢業(yè)了,正因為他怕畢業(yè)后分 配到工廠去,他必須趁著還未畢業(yè)匆匆退學,再不退就來不及了。 聰工廠實習過,天天站在機床旁,天天看著同一的機床和同樣的零件。不,相比之下,當農(nóng)民多好!天空、土地和牛馬。如果不能學畫,他就當農(nóng)民。但是學校不允許退學,除非病退。行呵, 他正好有胃病。
他到派出所遷戶口,遷回農(nóng)村。派出所說,你的北京戶口遷 出可就遷不回來了阿。他說遷。
這時候的賈浩義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人生不是為了吃飯,人生為了追求可以不要飯碗。他到家背起糞筐揣上速寫本,在村里轉(zhuǎn)一圈,撿一筐糞,畫一疊速寫。多好。第二年藝術(shù)院校招考時,他從遵化騎車三百多里地趕到北京,報考北京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系。他帶了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把鉛筆刀。一看別的考生,都帶著成把削光的鉛筆,從1B到6B的,從IH到6H的。還有水彩盒, 還有很多是美院附中的畢業(yè)生。完了,他想。錄取的初榜公布時, 他也去看,雖然自知是沒有希望的。一個個名字看下來,自然沒有他。其實,不看也知道不會有他。只是還不想就這么離去,還是站在榜前看著?词裁茨?看他自己。賈浩義。賈浩義這三個字不就是他嗎?怎么回事?剛才怎么沒看見?
還要復試。他在中專學機械,沒有上過高中文學課。要考作文。他想了一個自以為很有意思的故事。越寫越覺有意思,越寫越收不住閘。向監(jiān)考老師再要一張紙,還是收不住。又要一張紙。 現(xiàn)在不是他在寫作文,是文章自己在寫下去了。故事還在發(fā)展,他還得要紙,如此要了七、八張紙直到打鈴,他正好劃上最后一個句號。
他想不到從他考上美術(shù)系后,他的人生好比都是逗號,再打不上句號了。他如同一個高原跋涉的旅人,蒼茫而孤獨。1982年 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墒沁@人,這馬,在中國又好像沒見過。變了法變了形然而比潑墨更恣肆比寫真的更具生命感, 在溫哥華的北京畫院的畫展上,加拿大人爭購這幅《鐘逵圖》人爭購者一個個認真得像工筆,激動得如潑墨。最后只好來個復雜問題簡單解決:抓鬮。
這種更重意象的大寫意變法,在 1982年還未為國內(nèi)很多人接受。溫哥華對《鐘逵圖》的熱情"引進"國內(nèi)后,當年的中日聯(lián)展上又展出一幅8尺寬4尺高的《回來》。地平線上是大群滾動的牦牛,翻卷的塵埃如云似潮。猛一看,像是一幅大山水畫;再一看,才是淹沒地平線的黑壓壓的牦牛群。一個牧民在喊牛群回來, 但牛群一如奔涌的潮流向前翻騰。潮流是喊不回來的,歷史不再回來。所以畫名:《回來》。 賈浩義中專畢業(yè)前退學回到農(nóng)村,也不是為了"回來",而是為了發(fā)展。七十年代末他調(diào)入北京畫院后,再不顧自己的畫像作坊里生產(chǎn)出來的那樣,落入技法的巢穴。有了技法之后,進而追求想法。畫得很美,畫得大家都想買,然而 美之外還有什么內(nèi)涵?他又不想多賣畫。夠買筆墨宣紙,夠吃飯, 行了。沒有新的追求就再畫不下去。他往大西北跑。1978年第一次去的時候,也沒有明確的想法,只是有一種解放的需求。大西北,藏民大袍的飄拂,牦牛群的鋪天蓋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 草低見老甲。老甲在大草原大荒漠里,就再不是甲天下的甲了。古來生個男兒喜稱添了。他在大西北的天地間才明白人其實只是一 丁點兒。在繁華的城市,到處可見人對世界的主宰。但是在荒漠, 人震懾于大自然的威勢,一個人,便如一根草般被大自然漠視。西 北的風,蕩滌著個人的得失憂患。是的,他屬于大西北,大西北 是屬于他的。小巧玲現(xiàn)的南方,美麗纖秀的南方姑娘,一點激不起他的畫興。他風魔般地往西北跑。他在大西北又感動于人的征服力。他看牧民們狂飲馬奶酒,看醉漢們打架。他問主人為什么 打客人。主人說:他罵我媽媽。喝了馬奶酒的漢子們騎上馬賣馬去了。有時馬把賣馬的人摔倒在地,拖上一段。套馬的漢子爬起來又翻上一匹馬,繼續(xù)揮起套馬桿;蛟S當年他就是用這股勁頭 套上美術(shù)系的,或許現(xiàn)在他就是用這根套馬桿在套他的一個又一 個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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