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從今夜白:在秋天,懷念遠(yuǎn)去的人丨周末讀詩
立秋到白露,似乎很快,又似乎不知過了多久。
白天仍然很熱,遍野驕陽蟬聲,但蟬聲聽起來已經(jīng)不同。
其實(shí)一切都已不同:蟬聲在落幕,瓜蔓變得蕭疏,樹木顯得疲憊,草色有些干枯。太陽曬在身上,也是另一番意思。
秋雨連綿,人間忽然遙遠(yuǎn),西風(fēng)漸緊,仿佛陣陣呼喚。
撰文 | 三書
初秋的夜晚
明 陳祼《賞秋圖》
《初秋》
(唐)孟浩然
不覺初秋夜?jié)u長,清風(fēng)習(xí)習(xí)重凄涼。
炎炎暑退茅齋靜,階下叢莎有露光。
節(jié)序雖有定日,陰陽之氣,晝夜密移,無時而止。例如人自少至老,貌色智態(tài),無日不異,只是這潛在的漸變,我們不易覺察,直到明顯不同才大吃一驚。
北方鄉(xiāng)下,立秋后,白天依然暑熱,但是到了晚上,清風(fēng)習(xí)習(xí),氣溫降低,外面乘涼的人就很少了。墻根草叢,蟋蟀唧唧的叫聲,短促凄清,使人陡覺歲之將暮。要是下雨,夜里睡覺則要蓋被子了。
“不覺初秋夜?jié)u長,清風(fēng)習(xí)習(xí)重凄涼!泵虾迫磺镆褂懈,遂寫了這首詩。平易的措辭,平凡的細(xì)節(jié),乍讀頗似白居易的手筆。初秋尚在暑假期間,白晝長長的日子,今天與昨天并無不同,似乎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但是不知不覺間,夜晚漸漸變長了。夜長便覺凄涼,習(xí)習(xí)清風(fēng),更添一重。
炎夏過后,最初的涼爽使人松快,清風(fēng)明月振人精神。此固然是好,秋日固然有勝春朝,然而,初秋帶來的,首先還是緊迫,夏天盛極一時,當(dāng)西風(fēng)吹起,歲月忽然轉(zhuǎn)向,仿佛死神將陰影投于日晷上。
自然界的秋天,或隱或顯,人必為之震撼。人并不外在于自然,相反,一體之盈虛消息,通于天地,應(yīng)于物類。記得小時候,每過立秋,天氣沒那么熱了,晚上睡覺不再煎熬,可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季節(jié)變化告知我,暑假已所剩無多。那時雖然年幼,雖然剛剛?cè)肭铮覅s隱約而分明地覺得,一年又要過完,好像一生也要過完,夜里聽見窗外風(fēng)吹,吹動院子里的桐樹,瀟瀟颯颯,心里好不悲涼。
秋夜變得很靜,蟲鳴如磬,更增添夜的寂靜!把籽资钔嗣S靜,階下叢莎有露光!焙迫蛔〉拿S,在初秋的夜晚,像一幅靜物畫,階下莎草叢中,點(diǎn)點(diǎn)露光。
露從今夜白
明 王守謙《千雁圖》(局部)
《月夜憶舍弟》
(唐)杜甫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dá),況乃未休兵。
寫這首詩時,杜甫在秦州(今甘肅天水),此是邊地,去長安七八百里,去洛陽近千里。公元759年立秋后,杜甫棄官,攜家小逃難至秦州,本想在這里安家,也有朋友相助,雖構(gòu)得幾間茅屋,奈何世難年荒,衣食短缺,一家六七口人,生計無著落。
節(jié)氣已至白露。邊地早寒,立秋即冷,白露近中秋,早晚更冷。杜甫在秦州寫的詠物詩《空囊》,其中就說:“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笨梢,雖未入冬,秦州已經(jīng)冷得像冬天了。
天象威冷,加之以戰(zhàn)爭的恐慌!笆臄嗳诵,邊秋一雁聲!笔悄晁脑,叛將史思明殺安慶緒之后,自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兵鋒所指,洛陽岌岌可危。西北邊陲警戒森嚴(yán),每日黃昏,駐防軍營鼓聲未歇,路上行人早已斷絕。
邊城空寂,一聲嘹唳的雁鳴,使杜甫心驚!奥稄慕褚拱,月是故鄉(xiāng)明!鼻八木洳徽f憶弟,但字字憶弟。一雁聲,便是憶弟。在古代,兄弟有雁行之稱,兄弟分散,如孤雁離群,驟然聽見雁鳴,能不感物傷情?情動于中,所見露水,所見明月,都是親人。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倍鸥τ兴膫弟弟:穎、觀、豐、占,此番逃難,唯占與他同行,其余三人散在各處,戰(zhàn)亂消息阻絕,生死未卜。有弟,無家,一有一無,絕望悲苦。
末二句申寫,更深一步。“寄書長不達(dá),況乃未休兵!遍L不達(dá),況乃,詩魂全在這類措辭里,讀者留心其間,自可體會。
杜甫在秦州時,還寫了一首懷李白的詩,即《天末懷李白》,開篇曰:“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天末已覺荒寒,涼風(fēng)又起,吹來遠(yuǎn)方的消息。他想起李白,聽說李白流放夜郎,江湖自是風(fēng)波惡,人間別有行路難。昔年一別,各奔東西,生如飄蓬,世事茫茫,不知何日重得相見。
在秋天,懷念遠(yuǎn)去的人
清 鄒一桂《秋爽圖》
《秋登蘭山寄張五》
(唐)孟浩然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
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dāng)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
蘭山,一作“萬山”,在襄陽西北十里,亦稱方山、漢皋山。孟浩然的園廬在峴山附近,北對萬山,是日他登上峴山,遙想張五。至于誰是張五,或者張八,和我們毫無關(guān)系,和詩也沒有關(guān)系,不用考據(jù),無需爭議,總之他是個住在山里的隱者便是。
在古代,隱者高尚其事,如今也許依然如此,為什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名為利,求田買宅,眾所汲汲,正所謂嗜欲深者其天機(jī)淺。相形之下,隱者淡泊名利,林泉高致,令人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笨吹健鞍自啤保覀兗磻(yīng)知道,這是南朝陶弘景答詔問詩里的典故,齊高帝蕭道成問他山中有什么好呢,他賦詩答曰:“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浩然的前兩句,化用此詩,既寫出張五的高潔飄逸,又飽含對他的思慕。
“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痹嚨歉,“試”字甚好,明知望不見,還是登高一望,聊慰思念。望之既久,心隨大雁飛滅,不知張五在何處。天色向晚,薄暮生愁,況值清秋,咫尺人千里。
下面四句,風(fēng)景極佳。“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寫歸村人,語言樸實(shí),近乎俚俗,這兩句最可親,深得我心。浩然常留意村人,在他的詩中,村人本身就是風(fēng)景,比如《夜歸鹿門山歌》的:“人隨沙岸向江村,我亦乘舟歸鹿門!彼c村人,各走各的路,同在無邊暮靄里。
“天邊”兩句,超曠高妙,遙望天邊,遠(yuǎn)樹如薺菜,沙洲如月牙。有的版本,“洲”作“舟”,不太合理,從山上俯瞰,舟必然很小,也不明亮,如月似不妥。如若山不甚高,舟泊江畔,這個比喻或可成立,舟與月與山與水,構(gòu)成完美的比例。
浩然每至薄暮,每在清境,輒思良友。夏日南亭乘涼,風(fēng)送荷香,他想要彈琴,卻恨身邊無知音,遂想念辛大。宿業(yè)師山房,松月生夜涼,風(fēng)泉滿清聽,這么好的夜晚,他懷抱孤琴,立在蘿徑等候丁大。
這首詩寄張五,最后遙想,亦是商量,期待重陽節(jié)能夠相聚!昂萎(dāng)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币盁熌ㄉ暮,一個人不免寂寞,有所失落,卻不為具體的什么。
白露過后,不久即是中秋,再不久又到重陽。秋天的節(jié)日,都在高處,都有些清涼。浩然喜歡重陽節(jié),尤其喜歡與朋友共度!哆^故人莊》一詩,故人具雞黍,邀他至田家,賓主款坐,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好不快活,臨別他也期待重陽再聚,“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想想重陽節(jié)也真近了。上一次過重陽節(jié),與同事們爬山,登高望遠(yuǎn)。山在海邊,不怎么高,很快就爬到峰頂。山上多紅樹側(cè)柏,天氣依然暑熱,但海上風(fēng)來,拂拂的頗有些秋意。同事都穿橙紅短袖,那顏色至今記起仍覺明艷。大家在山頂四望,喝礦泉水,吃辣豆干,說說笑笑,并無插茱萸、采菊等儀式,雖然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卻沒有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倒是喜歡這樣的平實(shí),有意無意地過節(jié),自有與人世的風(fēng)景相忘。
說起來,倏忽已是十年。何以這些年重陽節(jié)沒有再登高,乃至什么節(jié)日都過得草草?好像居住在虛擬地帶,春夏秋冬混淆,晝夜晨昏相錯,一種拋棄了天道亦被天道拋棄的感覺?v或登高望遠(yuǎn),也不會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感慨,世界在眼前展開,一望無垠。
大雁南飛,湖水冒著寒氣,白云天遠(yuǎn),黃葉煙深,西風(fēng)讓我們想起已是秋天,許多事已經(jīng)過去,許多人正在消失。我們要在露水的夜晚,在皎潔的月亮下,在有些寂寞的水邊,悄悄立一會兒,為了忘卻,為了懷念。
本文為獨(dú)家原創(chuàng)內(nèi)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jìn);校對:王心。未經(jīng)新京報書面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歡迎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周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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