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曾提到：

袁枚，蔣士銓，趙翼號稱乾隆三大家，但蔣士銓成就不及袁、趙，風格也不同，故以張問陶代替蔣士銓，方名副其實。

張問陶與倡導“性靈說”的袁枚、與趙翼、并稱“性靈派三大家”。

張問陶號船山，他也有不少論詩絕句，有的談人，有的談詩，其中《論詩十二絕句》是對于詩歌理論的闡述。

一、生面重開便不祧

咸英何必勝簫韶，生面重開便不祧。胥吏津津談律例，可能執(zhí)法似皐陶。

《咸英》，堯 樂《咸池》與 帝嚳kù樂 《六英》的并稱，泛指古樂曲名。《禮記注疏》中記載《咸池》：

大章章之也，咸池備矣。東漢·鄭玄注：「黃帝所作樂名也，堯增修而用之。咸，皆也。池之言施也，言德之無不施也�！�

《簫韶》出自《尚書》卷五〈虞書·益稷〉：

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古f題漢·孔安國傳：「韶，舜樂名。言簫，見細器之備。」

咸英，比較早，帝堯時期的古樂，簫韶較新，是虞舜時期的古樂。前者“言德之無不施”，后者反映狩獵生活。時間不同，風格不同。

因此，張問陶說，古老的音樂未必勝于新的音樂，反映教化的未必勝于反映生活的。

生面重開，指創(chuàng)新。生面重開便不祧tiao，創(chuàng)新的人，是不祧之祖。創(chuàng)業(yè)始祖或影響較大的祖宗不遷入祧廟（遠祖廟），不需要參加祖先的合祭，叫做不祧。比喻創(chuàng)立某種事業(yè)受到尊崇的人或不可廢除的事。

胥吏津津談律例，可能執(zhí)法似皐陶。胥吏，沒有官位的基層工作人員。皐陶，后世尊為"中國司法始祖"。

俗話說小鬼難纏，水平不高，但是有點權力（懂一點詩律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當作大法官，指摘別人不守規(guī)則。

這首詩是說，后代人未必不如前代人，要注意詩歌的創(chuàng)新。不要作那種，被古人的規(guī)則束縛，還總喜歡指責別人的人。

二、五音凌亂不成詩

五音凌亂不成詩，萬籟無聲下筆遲。聽到宮商諧暢處，此中消息幾人知。

宮商角徵羽，即五聲或者五音，張問陶說作詩要注意聲律的協(xié)調(diào)，假如五音凌亂，那么詩吟誦時就不好聽。

外界的雜亂，也是一種干擾，不妨靜下心來再動筆。

等外界與心靈以及詩之境界契合，天人合一，才能作出好詩。但是此中的訣竅，很多人不知道。

三、寫出此身真閱歷

胸中成見盡消除，一氣如云自卷舒。寫出此身真閱歷，強于飣餖dìng dòu古人書。

這首詩的關鍵句是第三首：寫出此身真閱歷。詩歌要反映自己的真性情，這也是很多論詩絕句多次提到的觀點。

飣餖dìng dòu古人書，即所謂的“獺祭魚”，宋人笑話李商隱作詩時，總喜歡把書籍擺放在眼前，方便查找，就先水獺吃魚一樣。

空海說唐朝人作詩，隨身帶有古人詩集，俗稱隨身卷子，做不出詩來就看一看。黃庭堅喜歡化用前人，有點鐵成金的說法。周紫芝說“自古詩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語。”

戴復古論詩十絕句第四首寫道：

意匠如神變化生，筆端有力任從橫。

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后行。

顧隨說：

大詩人應如工廠，自己織造，或不精致而實在自己出的。

偽詩人如小販，乃自大工廠躉來，或裝潢很美麗，然非自造�！端卧娬f略》

四、真如天上落將軍

憑空何處造情文，還仗靈光助幾分。奇句忽來魂魄動，真如天上落將軍。

賈島《題詩后》寫道：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戴復古《論詩十絕句》說：

有時忽得驚人句，費盡心機做不成。

陸游《文章》詩則說：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

好的句子，有時候苦思不得，需要靈光一現(xiàn)。佳句仿佛天成，詩人僅僅是偶爾發(fā)現(xiàn)而已。所以詩人作詩，常用“覓句”一詞，好句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探寶一樣尋覓到的。

不過，如果沒有積累，恐怕尋遍天涯海角，也尋不到佳句。作詩，只想著守株待兔可不行。

五、敢為常語談何易

躍躍詩情在眼前，聚如風雨散如煙。敢為常語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

詩情出現(xiàn)的時候，有如疾風驟雨，可以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所以詩人要有一支快筆，抓住轉瞬即逝的靈感。

然而，用自然天成的尋常語句作詩談何容易呢？百煉成鋼，然后才能返樸歸真。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評價陶淵明，可以作為張問陶這首詩的參考：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豪華落盡見真淳，見識過豪華，才知道何謂真淳。作詩需要不斷學習，如同書法要不斷臨帖，才能懂得其中妙處。

之后則返樸歸真，寫出自己的風格。看些尋常語句，其實更加難得。

六、每從游戲得天真

想到空靈筆有神，每從游戲得天真。笑他正色談風雅，戎服朝冠對美人。

笑他正色談風雅，戎服朝冠對美人。正色談風雅，把自己拘束于框架之中看待作詩，如同正襟危坐面對美人，豈不是浪費了良辰美景。真堪一哂。

真正的詩歌，應該真實地面對人生，仿佛孩童一般游戲人間，反映真實自我，下筆自然空靈。

風、雅，專指《詩經(jīng)》，代指詩歌。張問陶的前輩詩人沈德潛（1673年 —1769年 ）論詩主“格調(diào)”，提倡溫柔敦厚之詩教。張問陶講究性靈說，認為這種過分地講究格調(diào)，有失真心。

明朝思想家李贄《童心說》中提到：

夫童心者，絕假 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 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 之言也。言雖工，于我何與? 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 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

《孟子·離婁下》中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袄献印兜赖陆�(jīng)》中說: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背嘧又�德、之善，出于自然天成，沒有其他的雜質(zhì)，正如李贄說的“真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也提到李煜：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結束語

船山先生有兩個，一個是王夫之(1619年10月7日－1692年2月18日)，一個是張問陶（1764年—1814年）。王夫之是明末清初人，康熙年間去世。張問陶生于乾隆年間，主要生活在嘉慶年間。

后人說船山先生，往往指王夫之，所以看到船山二字，要注意是張船山，還是王船山。

明天繼續(xù)欣賞后面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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