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辛波絲卡)
這里有餐盤而無食欲。
有結婚戒指,但愛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里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里去了?
這里有幾把劍——憤怒哪里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因為永恒缺貨
一萬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氣的守衛(wèi)美夢正酣,
他的短髭撐靠在展示櫥窗上。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zhàn)勝了時間。
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發(fā)夾嗤嗤傻笑。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
至于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家伙戰(zhàn)斗的意志超乎想像!
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后繼續(xù)存活!
(陳黎 譯)
1996年,女詩人辛波絲卡(1923—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波蘭文學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因為其詩歌具有獨特的風格和魅力,辛波絲卡被譽為“詩界莫扎特”,影響力越來越大。辛波絲卡并非一個高產的詩人,事實上在其6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她也只發(fā)表了不到400首詩。這樣的數(shù)量,甚至遠遠不及我們當代某些詩人一年的數(shù)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活在“三度空間”(《致謝函》)中的辛波絲卡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寫作類型和詩學視角,她的確不屬于“任何文學派系”(《墓志銘》),既不是浪漫主義的,雖然她難免抒情;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雖然她也關注現(xiàn)實;更不是象征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甚至在我看來,她的詩帶有某些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質,充滿了無處不在的懷疑、解構與反諷。按照詩人自己的說法,“當代詩人對任何事物皆是懷疑者”(《詩人與世界》),作為“當代詩人”,辛波絲卡的詩具有鮮明的“當代性”,帶有一種否定性美學的旨趣。
辛波絲卡具有極為敏銳的洞察力,在她的筆下,似乎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現(xiàn)象、一切事物都可以入詩。她的詩簡潔、精確、嚴謹,“涉及每個人從自己生活中得知的一切”(米沃什),常能在人人所見之處發(fā)現(xiàn)人之未見,常能在庸常中見神奇,有一種直入人心、直擊真相的痛快淋漓之感!拔业撵`魂樸素,如梅子的核!保ā讹L景畫》)辛波絲卡的詩也是如此,樸素、親切、率真,但卻蘊藏著極為豐富的“內核”。因為對于詩人自己來說,她是“把詩歌當作生命的回答,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和責任的語言工作的方式”。
顯然,辛波絲卡的詩與西方傳統(tǒng)的抒情詩、敘事性都迥然不同,她并不刻意去書寫宏大題材與時代話語,講述扣人心弦的故事,而是偏愛描繪日常生活和身邊的事物,通過貌似細小的切口,通過現(xiàn)實人生的各種表象,通過具有層次感的詩歌形式,引領讀者進入到更深層的存在之思與人生境遇之中。她的詩是機智的、幽默的、反諷的,充滿特別的理趣與智性的色彩;既不放任情感沉醉于抒情,也不故弄玄虛迷戀于抽象思考,而是善于演繹,步步反轉,帶著蘇格拉底式的辯駁術,拆穿種種矛盾與悖謬而獲得最終的啟悟。
《博物館》正是一首帶有典型辛波絲卡風格的作品,充分體現(xiàn)出其詩歌的“博物法”與“精妙的反諷術”。按照慣例,當我們進入到博物館時,大都會關注博物館的陳列之物,大都會把玩和沉浸于其中,甚至會發(fā)出一些莫名的感慨。然而辛波絲卡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她舍棄了人們一貫的思路,通過物與人的二元式對列,“餐盤/食欲”“婚戒/愛情”“扇子/美人”“利劍/憤怒”……呈現(xiàn)出其悖謬與荒誕之處,“有餐盤而無食欲”,“有婚戒而無愛情”,“有扇子而無美人”……進而去追問和揭示這些事物與現(xiàn)象背后被隱藏和遮蔽的真相:在時間面前,相對于“人”來說,“物”更加靠近永恒,那些曾經以為可以掌控萬物的“人”,卻很快就煙消云散,化為烏有!敖饘,陶器,鳥的羽毛/無聲地慶祝自己戰(zhàn)勝了時間”,“王冠的壽命比頭長。/手輸給了手套。/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這些都在清晰地表明,人僅僅是一種短暫而充滿局限的“中間之物”。在詩的末尾,詩人還不無風趣地說,“我”和“我的衣服”正在進行著如火如荼的“競賽”,因為衣服“想在我離去之后繼續(xù)存活”。其實永恒本身就是“缺席”的,所以“我”也好,“物”也好,“人類”也好,都須要放下執(zhí)念,以一種清醒的智慧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自我迷障。
她甚至在詩歌中常常寫及一種“無人之境”,就像在《云朵》一詩中寫到的“云朵”一樣:“它沒有義務陪我們死去。/它飄動時,也不一定要人看見”!霸贫洹笔鞘澜缰,它并不是“屬人”的,甚至不需要人而自存自在。與此同時,辛波絲卡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存在本身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她往往通過集合和并置一些自相矛盾的事物與現(xiàn)象(此即我所謂的“博物法”),然后進行拆解和顛覆,最終達到反諷的藝術效果。
類似《博物館》這樣的作品不勝枚舉。在膾炙人口的《種種可能》一詩中,更是把“博物法”與“反諷術”推演到了極致:“……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不特定紀念日。/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承諾的道德家。/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家勝過征服者……”這首詩里,詩人羅列了她所偏愛的各種現(xiàn)象與事物,尋找縫隙,另辟蹊徑,從而完成了對“種種可能”的“演奏”與闡釋!捌珢邸笔且环N固執(zhí)與堅守,是一種懷疑與顛覆,是一種解構與反諷,也是詩人一以貫之的世界觀與詩學觀。“我將帶著翅膀死去,我將以真實的爪子繼續(xù)活著。”(《謝幕休息》)辛波絲卡雖然已經離去,但她的詩歌和精神成為了“真實的爪子”而繼續(xù)活著,時時喚醒我們、刺痛我們、幫助我們,去尋找和解開萬物靜默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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