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一旦畫的“像”,筆墨就下崗了
寫 生 札 記
文 / 周京新
我之所以一直對寫生很感興趣,是因為它充滿了豐富的、鮮活的、新奇的東西,許多未知的、不可預想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誘使我的筆墨新意迭出,源源不竭。這真是一種享受。對于中國畫這個藝術世界來講,自然世界是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是中國畫的生命之源。它就像空氣和水一樣,是中國畫從一開始就依賴的基本生計。寫生是面對實景的創(chuàng)作,必須體現(xiàn)面對實景的一個重要價值,那就是借助實景修正、清洗、充實、滋養(yǎng)自己平時的習慣。與此同時,怎樣利用平時的習慣也是個大問題,用多了,實景寫生沒有意義,往往陷于概念;用少了,手頭缺少具體辦法,往往陷于被動。寫生是通過筆墨將自然物象畫成畫,是將自然實景藝術化、繪畫化,也就是要以繪畫藝術性為第一位。畫與實景的關聯(lián)是通過藝術取舍來實現(xiàn)的。
周京新 魚-鷺系列 紙本水墨 152×83厘米 2016
當我面對自然實景的時候,會有意在過去的某些習慣上做做減法,舍掉一些形式,讓出一些位置,取實景的某些有利因素加進來,使得語言呈現(xiàn)具有寫生性的特殊創(chuàng)作格局。因此,取舍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做加法和做減法的問題。與創(chuàng)作一樣,這時也需要我們對自然物象有積極主動和隨機應變的造型意識。比如寫生時我們可能看到左邊有幾顆樹,樹下有一片田,右邊有一條河,河邊有二戶人家,遠處還有幾重山巒……這些是實景中的大元素,只看到這里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利用自己的語言積累從實景中尋找點點滴滴的小元素,即形態(tài)具體的、可以明確呈相的筆墨元素,這時的“尋找”往往是將實景元素“翻譯”成筆墨元素的過程。取舍、加減、尋找、翻譯都是觀察方法的問題,觀察的思路必須首先明確,隨后理順,進而落實。在寫生中,面對自己以往經(jīng)驗所養(yǎng)成的某種習慣,我們既要用它,又要治它,用它章法靈動自由表現(xiàn)的好處,治它造型虛空畫法概念的壞處。要調和好經(jīng)驗與實景二者之間的關系,必須積極主動地調動自己的感悟與認識,在既有技術與全新素材之間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交織點。
周京新 四明山莊系列 紙本水墨 46×70厘米 2017
我體會到,寫生的過程是一個吸取營養(yǎng)和匯聚能量的過程,在寫生過程中,我們能從實景豐富多彩的素材里獲得許許多多養(yǎng)料,這些養(yǎng)料可以切切實實地彌補我們以往積累經(jīng)驗中的某些殘缺,校正我們以往養(yǎng)成習慣中的某些陋習,豐富我們以往熟練模式中的某些轉換融通的空間。作風景時寫與形亦當相融,相融者,松緊虛實對比生動是也,如遇大形則寫其寬厚松闊,適小形則寫其精理細;緊密處留白十之二三,疏松處余緊十之四五。臨畫之時,更當隨機應變,靈活運籌,切忌拘理刻板。作風景,造型依然首要,勢、質、曲、直各造型因素當充分利用,開合收放之氣象才有望呈現(xiàn)。寫生最能突出繪畫的純粹性,形式感是純粹性重要的內容。寫生要多一些創(chuàng)作性,創(chuàng)作性不是情節(jié)性,更不是記錄性,而是完整的繪畫性。寫生就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質量最終取決于自身的綜合繪畫修養(yǎng),這樣的修養(yǎng)必須“一個都不能少”,不能簡單地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為標準。
周京新 四明山莊系列 紙本水墨 46×70厘米 2017
我們呼吸著現(xiàn)在的空氣,享受著現(xiàn)實的生活,是現(xiàn)代文明背景下生存著的活生生的人,所以,應該按照自己真切的感覺去畫。也許有人很想讓自己像古人那樣畫出古古的感覺,或是像老外那樣畫出洋洋的感覺,只怕難逃故意模仿之嫌。畫里面有沒有時代感,有沒有現(xiàn)代性,實際上就看你有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真切感覺。只要是真誠地去畫,只要能把自己的真切感覺畫出來,就有門兒。進而,把自己最好的感覺與最好的能為調動起來,融合一體,也就是我常說的:將自己的心境與手段修養(yǎng)到位,通透合一,就找到你自己了。宋元不是救命稻草,不要以為回到宋元中國畫就有救了,別說宋元,明清都回不去的。中國畫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按照某種傳統(tǒng)樣式往前走,更不可能倒退回去。只是,我們很有必要把傳統(tǒng)的一些關鍵問題搞搞清楚,比方說什么是“寫意”,只有宋元那樣畫才是“寫意”?那肯定不是。我認為漢唐魏晉的壁畫、磚畫、石刻畫都很“寫意”,那些民間畫工們雖然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他們的作為與青藤八大的貢獻卻是相通的。
周京新 四明山莊系列 紙本水墨 46×70厘米 2017
認為寫意必須簡,簡才空靈,簡才是好,那是一個誤區(qū)。倪云林很好,很簡,也很空靈。王蒙也很好啊,雖然不那么簡,也很空靈。其實,越簡單越難畫,但有一個前提,簡來簡去,畫里面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少,形啊、神啊、筆啊、墨啊都得有,而且它們還得融合一氣,還要呈現(xiàn)出你自己的個性氣象,這樣的簡才算有意義。中國畫體系的形成和發(fā)展,是自然生態(tài)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轉基因演繹版本。中國畫講究“寫意”,而“寫意”是一種仿生的東西,是根據(jù)自然萬物的生命原理來構建的,各種皴法、點法、十八描就是這么來的。中國畫所模仿的,是自然的生命形態(tài)和存在本質,將這種自然的東西轉換到筆墨紙素上來,讓它生成為一個同樣很自然的、可以生生不息的獨特繪畫世界,是中國畫對人類文明的巨大貢獻。在外面寫生,最能感悟中國畫特有的的仿生法則;最能體驗“不似之似”的那種若即若離、和而不同的拿捏尺度;最能修養(yǎng)“法無定法”的開放視野與豁然胸襟;也最能積累“師法造化”的靈動意識和扎實能為。
周京新 芙蓉飛鳥 紙本水墨 138.5×34厘米 2018
中國畫的“寫”講究速度,也講究控制,它既是有嚴格法度的東西,又是追求自然自由的東西。若起止、疾緩、伸縮等等都是矛盾的,像冰和火一樣,是兩極的。但中國畫的“寫”則是要將這些個矛盾的東西各自修養(yǎng)得有韻律、有韌性、有活力,能綜合起來,而且還允許和鼓勵用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綜合方式將它們組織起來,形成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寫”。這真是一種獨特而奇妙的探險。我非常崇尚傳統(tǒng),并一貫以我的方式來演繹傳統(tǒng)經(jīng)典,但這并不影響我廣泛借鑒。對我來說,古今中外任何經(jīng)典的東西都是值得借鑒的。畫的氣息可以野逸,可以張揚,可以天馬行空,但也要有一些樸實的東西才好,樸實是人的心性中最實在、最有魅力的東西,畫里若是缺少了樸實,就缺少了感人的力量。
周京新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 紙本水墨 180×98厘米 2017
在寫生中盡量貼近實景對象,畫的“像”一些,其實是一個很難的事情。因為,造型上貼近了之后,還要能夠生發(fā)出自己的筆墨才行,只有“像”沒有筆墨的寫生有什么意思呢?現(xiàn)當代中國畫始終有一個令人糾結而無奈的麻煩,就是無論畫什么,往往是一旦畫的“像”了,筆墨就下崗了,頂多是在硬邦邦的造型外面,勉勉強強、松松垮垮、捉襟見肘地裹著一層貌似“筆墨”的、單單薄薄的包裝紙。有一種習慣很不好,就是愛去“傳統(tǒng)超市”批發(fā)一些“披麻皴”、“斧噼皴”、牛家法、馬家法之類的“筆墨”零件,回來組裝一下就算是自己的作品。傳統(tǒng)筆墨是有很多講究,但這些講究從來都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是可以生生繁衍的。只會批發(fā),不會制造,只會組裝,不會創(chuàng)建,那不是傳統(tǒng)筆墨的本色。
周京新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 紙本水墨 180×98厘米 2017
一個畫家能夠在自然中隨處找到補給自己的供應點,不間斷地從哪里獲得給養(yǎng),他的繪畫狀態(tài)一定是鮮活、蓬勃、旺盛的?偸且蕾囎约毫晳T的那么幾筆,繪畫的生命力是會枯竭的。寫生可以讓我們參照自然世界構建自己的繪畫世界,像自然生命一樣春夏秋冬,風雨雷電,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這也像制造一臺機器,要讓它有持續(xù)不斷的動力,能持續(xù)運轉,而且還要運轉得有價值、有意義。筆墨之“寫”與速寫之“寫”是很不一樣的東西,前者是芭蕾,后者是秧歌。搞不清這個問題,中國畫就是天天見面的陌生人。繪畫沒有了個性,就沒有生命力,就會成為枯燥乏味的東西。但是同時,也必須要對共性的東西有認識,有關照,有把握,個性是在與共性對比之下才有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里面充滿個性,但也因此而貫穿著共性。此外,個性還必須是有質量的,有道理的,不是胡來的,不是拼湊的,如果做不到這些,就沒有資格講“個性”和“創(chuàng)新”。有“個性”有“創(chuàng)新”可是一個異常艱難的事情,中國畫兩千年來沒幾個人做得到,不能隨便吹牛的!
周京新 魚-鷺系列 紙本水墨 152×83厘米 2016
我的“訣竅”就是用普普通通的水、普普通通的墨、普普通通的筆和普普通通的紙去“寫”,我覺得這樣很爽很痛快,如同把自己擱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想要出彩全憑老老實實、堂堂正正地來,沒機會玩花樣做效果,這反而能夠激發(fā)調動自己的潛能。與此相反,在寫生的過程中,我則樂于好好對待眼前的“生活”,實實在在地把它們作為參照。因為我相信,畫里的東西再怎么“高于生活”,也是需要“源于生活”的。好似開弓射箭,眼里得有個“靶子”,才能開弓瞄準,否則,難免像是在搞“空手道”,沒有“對手”瞎使力氣,沒有“靶子”胡亂放箭。沒有從“面壁”到“破壁”的過程體驗,感覺就不到位。所以至今,我依然舍不得離開寫生這片“快活林”,因為,我總是能在這里享受到與“實景”打擂臺贏得自家“畫境”的艱難與喜悅;享受到從豐富的自然物象中獲取新鮮繪畫元素的補益與充實;享受到將自己的繪畫世界有根有據(jù)地與自然世界生命對接的暢意與豁然。
周京新 芙蓉飛鳥 紙本水墨 138.5×34厘米 2018
我是個“筆墨派”,一直在努力的,就是借助傳統(tǒng)筆墨經(jīng)典的光芒,探索自己的路,找自己的感覺,至于是豐富或是簡潔,是加法或是減法,只是技術選擇的問題。近一個世紀中國畫的演進,已經(jīng)讓很多畫中國畫的人習慣于讓寫實做老大,即把一個東西畫得“像”是首要的,至于筆墨呢?就越來越被輕看,或是被錯看了,反正只要是拿毛筆蘸了墨汁在宣紙上畫,就算是了。如果作為傳統(tǒng)中國畫經(jīng)典的筆墨,將來只剩下筆、墨、水、紙這些個材料屬性,那真是我們這些畫中國畫的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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