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問世百年來,喜歡林黛玉的讀者不少,她率性真實,聰明有趣,但人無完人,黛玉的一些小缺點就像白玉微瑕,反而更增色,讓不少讀者在惋惜佳人薄命的同時,不免替黛玉一生嘆息。
黛玉除了小性兒愛哭之外,另有一個缺點,脂硯齋看在眼里,曾不無惋惜地多次發(fā)出感嘆:“這又何必?何必如此”但又跟在后面解釋,“然尤物方如此!倍廄S惋惜的這些事,和黛玉的致命缺點有關,和賈家地位最高的那個人有關,更和黛玉得到終身大事有關,并直接決定了金玉良緣的走向。
賈府地位最高的那個人,看上去是賈母,但實則是宮里的元春。在古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下,賈母等人見了賈妃,“俱跪止不迭(第十八回)”,連薛姨媽、寶釵、黛玉等見賈妃,都要行國禮,因此在賈家重大事務方面,若元春一定要插手,賈府也上下不得不考慮她的意志。
元春深居宮中,盡管鞭長莫及,但畢竟心憂日漸老邁的祖母及母親,心憂家族未來前程。
身為長姊,她對親手帶過的幼弟寶玉多有疼愛照顧,省親回家之前就已聽說薛姨媽母女和林姑**孤女黛玉常住家中,自然會想要為寶玉的將來謀劃一番。
黛玉和寶玉不同于牢牢遵守封建禮教的寶釵,寶黛是兩個叛逆的孩子。平日里在賈母王夫人等長輩跟前,黛玉的叛逆和小性兒雖有表現(xiàn),但長輩念及她體弱多病,不會過多苛責,而寶釵的圓滑和懂事也時常贏得賈母及府里上下人等的贊賞。俗話說防微杜漸,無事常思有事,怕就怕關鍵時刻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而黛玉的缺點和寶釵的優(yōu)點,都在元春省親那短短幾個時辰里暴露無遺,進而直接決定兩人日后的前程命運。
省親之時,元春因重視寶玉,命他連作四首詩,要試試他的才華學識。迎探惜三春彼時自顧不暇,更無法照顧到寶玉,而寶釵黛玉在交卷后,便想幫寶玉做槍手。但兩人的初衷和方式則各不相同。
先說黛玉。黛玉幫寶玉賦詩,是為了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這里我們能看到黛玉的捷才,也能看到黛玉的傲慢,還能看到她的自我,原文說: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 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脂批在此評道:
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
脂批為何這么說,原因很簡單,賈妃命大家作詩,除寶釵黛玉能應付自如之外,從李紈到三春包括寶玉,其實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原文說: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 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 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
這段故事好比大考,大多數(shù)人都緊張焦慮擔憂害怕,既怕寫不好考卷,又怕因實力不濟而丟臉,更怕萬一做得不好會當眾出丑。探春算是三春中出色的,但知道無力與寶釵黛玉爭鋒,只得“勉強塞責”,李紈也是勉強湊成。試想,剩下的平平無奇的迎春和年齡尚小的惜春,又該是如何擔驚受怕?
面對大考,有才者如寶釵黛玉自然能坦然面對,但若有才者還要“安心壓倒眾人”,豈不是更令眾人難堪?
黛玉幫寶玉作詩的動機如上,那么她的方式呢?且看原文:
此時, 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來了。” 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 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 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黛玉當槍手的動機是為了施展抱負,平復不快,她采取的方式可謂簡單粗暴,只是寫在紙條上搓成團子扔到寶玉跟前。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水平,遠高于寶玉自己寫的前三首詩。
再說寶釵,同樣是做槍手,寶釵的方式卻令人不忍過多苛責,為何?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nèi)有“綠玉春猶卷”一句。 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她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她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睂氂瘛闶煤拐f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么典故出處來!睂氣O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
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笑道:“……現(xiàn)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 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寶玉只得續(xù)成,共有了三首。
從這段原文來看,寶釵對寶玉的幫助,循循善誘,帶有指導性質,連寶玉都忍不住說要叫她師父。
另外,寶釵指導寶玉作詩,尤其注意元春的喜好,她敏銳地意識到元春不喜歡“綠玉”兩個字,提醒寶玉改幾個字,后面又提醒寶玉“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又不肯多跟他說笑,怕耽誤了時間,換做是老師或家長,看到學生私下做槍手,恐怕都會更喜歡寶釵的方式,既柔和又有指點,是能助人長進的。
一句話,寶釵幫寶玉帶有公心,也有對賈妃的尊敬和服從及體貼,她對寶玉的提點不全為逞自己的才干。而黛玉幫寶玉純?yōu)樗叫,為了逞自己的才干,且無視賈妃的存在。
想想黛玉給寶玉的詩,在寶玉看來遠遠高出另三首“十倍”,寶玉能看出來,元春自然也能看出。既能看出,難道不會猜到一二?
況且,即便當晚元春不知情,但事后回宮,那些小宮女小太監(jiān)察言觀色,不會將當晚作詩的實情告訴元春嗎?而元春知情后,又會如何看待寶釵和黛玉呢?
所以后來元春賞賜端午節(jié)禮,已將寶釵黛玉區(qū)別對待,寶釵與寶玉同等,黛玉則與三春降一等,這些,除了身為元春親生母親的王夫人進宮探視時掩飾不住地夸贊寶釵之外,想必也和黛玉目中無人毫無顧忌地做槍手有關。有了元春首肯,即使賈母后面在考慮寶玉婚姻時,也不得不顧及宮中元春的看法,因而思慮再三,遲遲難以定奪。
可以說,黛玉確實如脂批所言,為聰明所誤。因這聰明逞才,失去了元春的支持,進而失去了實現(xiàn)木石前盟的因緣的一股強大助力,只能自食其果了。
參考文獻:《紅樓夢脂匯本》,曹雪芹著,脂硯齋評,岳麓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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