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序言的序言
跟讀者諸君預告一件事情,除了日常的綜合性的研究文字外,從這一期開始,我們公眾號的幾個創(chuàng)建人,會輪流以個人的視角,每周精讀一回《石頭記》的文本,直至讀完為止。
以下正文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xiàn)是榮國府賈二老爺?shù)姆蛉。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fā)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fā)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以上這一篇,其實是王夫人的小傳。
劉姥姥要去王家打秋風,性質當然是“告幫”,看起來簡直和要飯的相似,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有一個合法性前提,就是“連宗”。“連宗”是個很嚴肅的事情,要開祠堂,要寫進家譜,具有準法律效應。放到現(xiàn)代,大致可以理解為王成一家,“移民”成功,成了金陵王家的“公民”,王成一家從此要為金陵王家承擔責任和義務,自然也享有對應的權利。
快過年了,王成周轉不開,很郁悶,很煩躁,劉姥姥才提了這個話頭,但心里應該是籌劃很久了,而且覺得可行:
理由很簡單:
首先,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這說明金陵王家不單是認可這個原則,而且是身體力行的。而這近二十年不走動,是“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顯然是王成祖父過世后,家世不繼,要面子,不好意思去?梢娯熑尾辉趯Ψ剑
其次,劉姥姥見過王夫人,勉強算得上是熟人,當時的印象就很不錯,會做人,沒架子。而且王夫人現(xiàn)在的口碑更好了。有這個人在,有幾分把握。
書中明言,王家是武官,職位很高,但在劉姥姥的眼中,王家守規(guī)矩,“不拿大”。挺淳樸的。
其中“不拿大”三個字很有意思。正因為王夫人“不拿大”,劉姥姥敢去投奔,但她沒想到,遇到了強烈的對照: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
王夫人“不拿大”,鳳姐卻是氣勢逼人,相當?shù)摹澳么蟆薄?/SPAN>
其實王夫人和鳳姐的對比,前文就有過,第三回黛玉入府時,有這么一段: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币蛴终f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蔽貘P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這段對話,按說是王夫人在查詢鳳姐工作,但一句“有沒有,什么要緊”,實在是有失領導風范,倒是真的“不拿大”,但實在是也有點太不“拿大”了。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的身份,對劉姥姥訴苦“(鳳姐)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
鳳姐不單嚴,而且有威,“殺伐決斷”,非常強調紀律,這符合武將世家的習慣,是部隊素養(yǎng)的繼承。
但是,諸君想想,紀律的前提是什么?
是分工。
周瑞家的說“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里都是各占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
按現(xiàn)代管理術語,這就是定崗。
以前有沒有這樣的分工?
肯定沒有。否則周瑞家的不會覺得鳳姐嚴;否則鳳姐協(xié)理寧國府的時候,不會有這一套現(xiàn)成的機制。
十有八九,在賈府,這是鳳姐的首創(chuàng),而且富有成效。
能塑造鳳姐這樣的人物,和作者本身的經(jīng)歷是息息相關的。
寫小說,本質上是作家個人經(jīng)驗的積累和升華,曹雪芹是包衣出身,耳濡目染的,對八旗印象最深的,應該就是這種準軍事化的旗丁管理模式,而練兵的首要原則,就是分工合作,就是這種言必行行必果的霸氣。
融部隊管理體制于家族,作者有創(chuàng)意。
所以,這一回,作者不是寫劉姥姥,不是寫賈府,不是寫王夫人,而是用了很大的氣力給鳳姐做鋪墊。
書寫了三個極有才干的青年女性,鳳姐是最早登場的,已經(jīng)相當不凡,而后兩個還要高出一籌。這是作者的自我為難,也是作者的自我否定。
劉姥姥最后拿了20兩銀子走了,賈蓉借到了玻璃屏風,周瑞家的還了人情,王夫人圓了善名?v觀這一回,架子是鳳姐擺的,面子是鳳姐賞的,各色人等,面子里子全都有,卻全在鳳姐一人。
什么叫大將風度?鳳姐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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