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圖》 2010)
“東坡為王駙馬晉卿作寶繪堂序,以煙云過眼喻之。然雖煙云過眼。而煙云固長郁于胸中也。予生逢離亂,恨少讀書,三十以后,嗜書畫成癖,見名跡巨制,雖節(jié)用舉債猶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觀。每于明窗凈幾,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間,應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內(nèi),陶熔氣質(zhì),洗滌心胸,是煙云已與我相合矣!
這段文字,是現(xiàn)代鑒藏大家張伯駒先生(1898—1982)1932年所作《叢碧書畫錄》序言的一部分。短短百余字,道出了書畫收藏的歷史逸事和他對于書畫的癖嗜、收藏的艱辛及收獲的怡悅和快樂。陸機《平復帖》、展子虔《游春圖》、李白《上陽臺帖》、杜牧《贈張好好詩》……這些稀世名跡皆經(jīng)其珍藏,最終歸于國家,惠于民眾,這是應該載入歷史的功績,也是作為收藏家的張先生的幸事。
煙云過眼,何其灑落豁達!然而,歲月悠悠,世事變遷,珍藏難永,這又何嘗不是歷代收藏家的感嘆。清代收藏家顧文彬(1811—1889)在蘇州筑園建樓,貯藏法書名畫,名其樓曰“過云樓”,其意亦正在此。顧氏子孫四代珍藏,延綿百余年,最終亦大都捐獻國家,這在我國收藏史中已是甚少見的了。伯駒先生說:“雖煙云過眼,而煙云固長郁于胸中也”,又說:“已與我相合矣”。這使我想起了陸儼少先生,他青年時在南京看了故宮收藏的古代書畫展,便自謂“貧兒暴富”,可見中國書畫名跡感人的力量。無論“長郁于胸”還是“暴富”,都是指的由視覺到達心靈,進入精神層面的收獲。我想,這大約便是書畫收藏的意義所在。
(2011年1月在南京大學鑒賞王齊翰名作《堪書圖》)
豐子愷先生1936年有一篇“圖畫與人生”的講演稿,把用以看畫的眼睛與用以吃飯的嘴巴作比較,得出“嘴巴是肉體的嘴巴,眼睛是精神的嘴巴”的結(jié)語。又說,嘴巴辨別滋味,不必練習;眼睛辨別美丑。必須經(jīng)過練習。所以嘴巴的味覺稱“下等感覺”,眼睛的視覺稱“高等感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边@“幾希”恐怕就在眼睛里頭。豐先生在另一篇《繪畫之用》的短文中作如下結(jié)論:“真的繪畫是無用的,有用的不是真的繪畫。無用便是大用。用慰安的方式來潛移默化我們的感情,便是繪畫的大用!边@里,“有用”的繪畫指的是實用美術(shù)。“無用”的中國繪畫,才是我們收藏的對象。
歷史上之古代文化,“如埃及、巴比倫、印度、波斯、希臘等,或已夭折,或已轉(zhuǎn)易,或失其獨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國能以其自創(chuàng)之文化綿永其獨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巋然獨存!保菏椤吨袊幕x》1949年)梁先生所指文化,是就大文化而言的,然壓縮到小文化以至于中國畫——進入現(xiàn)代以前的中國畫,其情其狀,與中國的大文化相一致。
中國畫是中國人獨自創(chuàng)發(fā),慢慢形成,非從他受的,中國畫自具特征,自成體系,與其他繪畫差異甚大。中國畫在其綿長的歷史中,自體系完備始,不復有大的改變,顯示著內(nèi)部的高度妥當性與調(diào)和性,早已臻成熟之境。所以中國畫在世界藝術(shù)之林中,是獨立于東方的一株最為顯赫的大樹。
中國畫究竟有哪些賴以獨立、異于其他繪畫的特征呢?筆者以為最主要的有兩點:其一是意象。即所謂觀其大意,寫其大意。既是一種思維觀念,又是一種方法手段。意象,處于具象和抽象之間,即“不似之似也”!石濤詩曰:“天地渾融一氣,再分風雨四時,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边@便是意象的山水。齊白石說:“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秉S賓虹說的更明白:“畫有三:一、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二、絕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寫意,魚目混珠,亦欺世盜名之畫;三、唯絕似又絕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畫!边@里的“絕似又絕不似”,指對于物象外形之適當改造和抽象,使其可辨可識卻不“絕似”。而重點用心于對象的神意、氣息、韻律,即所謂的“忘形得意”、“遺貌取神”。
(2000年與文博界老人梁白泉、蔣贊初、羅宗真等先生相聚在南京梅花山)
其二是詩、書、畫、印的四位一體。中國畫家,往往兼為詩人,亦有詩人而兼畫家的。宋代以來,中國畫漸以文人畫為主導,詩畫幾不可分了。詩境、畫意相通,互為補充,互為延伸。書畫同源、同法,書法的成熟早于繪畫,它既是繪畫的基礎,又是繪畫的先導。趙孟頫詩曰;“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敝袊臅、其實就是抽象的畫,那么,畫就是有形的書法了。文人介入印,大約在明代中期,而大成于清代中、后期,如趙之謙、吳昌碩,他們的畫作中,不但鈐有自己治的印,而且筆墨中含著極濃的金石氣。畫中融進了詩、書、印的元素,不是數(shù)字可計的成份,而是自本根開始就生長在一起的。這樣的融合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畫的內(nèi)涵和藝術(shù)性。“與中國戲劇融有音樂、舞蹈一樣,成為一種綜合性的藝術(shù)!保ㄅ颂靿巯壬Z)
因為中國畫具備了上述特殊性格,所以既能受到廣泛的喜愛,而真正登堂入室又必經(jīng)甚高的臺階。對藏家而言,就必須具有諸多方面的學養(yǎng),如子愷先生所說,用以辨別的眼睛,又必須經(jīng)過長久的練習。
隨著中國畫成熟發(fā)展的路程,它的超逸清雅的意趣,被越來越多的世人欣賞,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無不津津樂道,視此為風雅的標志。廣收天下書畫名跡,早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就已開始,據(jù)說漢武帝時的“秘閣”就是為此而設。之后,魏、晉、隋、唐,一代甚似一代,唐太宗李世民時,內(nèi)府書畫收藏激增,太宗對王羲之書法尤愛之成癖。甚至派蕭翼騙取辨才和尚所藏王氏名跡《蘭亭集序》。到了宋徽宗趙佶時,皇室書畫收藏已達高峰,據(jù)《宣和書譜》和《宣和畫譜》兩書所錄,已達七千六百三十余卷。清代內(nèi)府收藏最盛于乾隆,存世歷代名跡幾乎被收羅無遺,所藏已達數(shù)萬件,超過了宋徽宗時期?墒请S著國勢衰頹,藏品也漸散失。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將圓明園所藏書畫洗劫一空,顧愷之名跡《女史箴圖》也被劫往倫敦。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入清宮,書畫再遭劫難,損失更大。及至1911年清帝遜位,溥儀又將一千二百多件書畫精品盜運出宮,陸續(xù)散失于東北。近一個世紀后,我們在北京的拍賣會上,還能偶爾見到那些流落的名跡。世事滄桑,即皇室的書畫收藏,也不能不讓我們產(chǎn)生煙云過眼、浩渺難測之嘆!
(《董其昌》 1995)
八百多年前,飽經(jīng)憂患的女詞人李清照,在其與丈夫趙明誠積三十年心血集藏的金石書畫,毀于靖康兵焚之后,發(fā)出痛徹心骨的詰問:“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所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一部中國收藏史,證明著收藏家的際遇與寶物之聚散存亡,無不與國之興亡息息相關(guān),國家興則收藏富,國家敗則收藏散。
一九九六年春,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筆者有幸第一次看到了久久思念的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那是臺北故宮名為“中華瑰寶”的藏品展覽,在擁擠的西洋觀眾中,我看到了它超逸文秀的面貌,躁動的心境頓時平靜下來,仿佛在清晨的郊野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這是最為典型的中國文人山水畫名跡,從它的創(chuàng)作過程到流傳經(jīng)歷,無不充滿著傳奇色彩,而這“傳奇”正是中國收藏史的縮本。
黃公望在七十九歲上,開始為一個叫無用的和尚畫《富春山居圖》,由于位置經(jīng)營,煞費苦心,又常在外云游,所以三四年尚未完成。但無用和尚卻擔心此畫為別人巧取豪奪,為了讓無用放心,黃公望就先在未完成的畫卷后段紙上加上題記和無用的名款。大概到了八十五歲時完成了此畫。畫六接紙,長636.9厘米,寬33厘米,為黃公望傳世作品中的最上品。
此畫一經(jīng)問世便成為收藏家追逐的對象。明初不知流落何處,到了成化年間,則收藏在沈周家中。沈周寶愛備至,因請人題跋,被那人的兒子貪了下來。沈周懊喪不已,心中常存掛念,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六十一歲上背臨一過,置諸壁上,聊慰相思。后來這卷背臨本為蘇州節(jié)推樊舜舉所得。第二年,樊氏又意外收到《富春山居圖》原本。兩卷同在,不啻合璧。樊氏又請沈周在原本上題上長跋。過了八十二年(1570),這兩卷又歸無錫談志伊。談氏同年四月請文彭題記。第二年(1571)王稺登在無錫談氏家中觀賞原本,遂加題識。隔四十二年后,周天球在嘉興項氏天籟堂并觀兩卷,又加題識。后來此卷歸了京城一個姓周的人。
董其昌對此畫早已心馳神往。在京城,董氏每朝參之暇,常至周府觀賞此畫。他回憶當時的心情真是“如詣寶所,虛往實歸,自謂一日清福,心脾俱暢”。后來,董其昌終于在一五九六年,于離京去長沙途中一個叫涇里的地方,由友人華某介紹,出重金購得此畫,歡呼雀躍,如獲至寶,藏之“畫禪室”中,連呼“吾師乎!吾師乎!”真有米顛之癡。
不知什么原因,董其昌于崇禎九年(1636)將此卷抵押給宜興吳正志,價千金。不數(shù)年,董氏病故,此卷遂為吳氏所有。吳正志死后,歸其二子吳問卿。吳問卿寶愛非常,筑“富春軒”藏之,請鄒之麟為其題跋。問卿常將其置之枕藉,以臥以起;陳之座右,以食以飲。倦為之爽,悶為之歡,醉為之醒。真是愛到如醉如癡的地步。這種病態(tài)的“寶愛”,使此畫幾遭火焚之災。順治七年(1650),問卿將死,竟命家人以此畫和智永《千字文》為殉。前一日焚“千文”,第二日焚“富春”。其侄吳子文乘其不備,易以別卷,將《富春山居圖》從火中救出,可惜已燒焦前段四尺余。
重新裝裱后,將燒焦一段揭下,于是這卷名畫分而為二。燒焦的一段名為《剩山圖》,先后為王廷賓等所得。一九三八年經(jīng)上海汲古閣曹友卿介紹,《剩山圖》為吳湖帆所有,一九五六年征歸浙江省博物館。
焚余長卷《富春山居圖》先為丹陽張范我所得,后又輾轉(zhuǎn)被季寓庸、高士奇、王鴻緒收藏。王鴻緒死后,家人欲以此圖利,索值千金,可惜吳中文人無大力者。王氏家人又攜此卷至揚州,輾轉(zhuǎn)到了安歧手中。此期間,沈得潛兩跋該卷(第二跋未書卷后)。后安氏家敗,友人傅恒勸之曰:“是物也,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將安用之!卑彩蠠o奈,遂經(jīng)傅恒介紹,將此卷并其它古物一并賣給了清內(nèi)府。想必安氏出售此卷時,心中定酸痛無比。
其時,乾隆帝弘歷因為早已收入了一卷偽本《富春山居圖》,并題了四十余跋,認為是真跡,現(xiàn)在見到了“真龍”,反而硬說是假。從此此卷冤沉海底。直到本世紀三十年代,《剩山圖》被吳湖帆買得,經(jīng)研究才重新確認被乾隆定為贗品的《富春山居圖》是真跡。從此這一被顛倒了一百七、八十年的事實才重新顛倒過來。
一部收藏史,凝聚著收藏者的種種心態(tài):高雅的、病態(tài)的,上演著一幕幕人性的悲喜劇。正如一位藏家所論:“我們可以說收藏是愛、是善、是文化、是理性、是智慧、是人類高雅進步的生命行為。然而,我們說收藏是欲、是癮、是病、是懷舊者的夢、是傻子的游戲,也沒有什么不對!
(2010年上海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上作主題演講)
收藏者追求的不同,導致了心態(tài)的差異。以前述《富春山居圖》為例,其中追求精神者,珍視它,愛護它,甚至愛之成癖,如沈周、董其昌,他們之于收藏,即可視為“高雅進步的生命行為”。如果愛到了吳問卿的地步,當然就是病態(tài)了。追求經(jīng)濟價值者,如王鴻緒家人昂其值以為利者皆是,那是貪、是欲。還有一類附庸風雅者,他們并無心于藏品的文化藝術(shù)內(nèi)涵,只是人玩亦玩,人云亦云。更有自以為是,以偽充真、以真為假者,那就無異于“傻子的游戲了”!
然而,不論處于何種心態(tài),絕大多數(shù)收藏家,都為保護古物、珍護文化做出了貢獻,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這場高雅進步的活動。
書畫收藏活動,尤其是古代書畫收藏活動,有幾方面的條件是必備的:濃厚的興趣、較為富裕的經(jīng)濟、相當?shù)蔫b賞能力(或具借助鑒賞能力的條件)及較好的機緣。
收藏活動的前奏是鑒賞,沒有鑒賞,不辨真?zhèn)蚊莱,就談不上收藏,所以許多大收藏家同時也是鑒賞家。又因為收藏活動發(fā)生于興趣,鑒賞家的成功也離不開興趣,鑒賞家兼而收藏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鑒和藏是不可分的!
收藏同時又是一種涉及經(jīng)濟交易的事,只有在“刻骨銘心”的經(jīng)濟得失中磨練,才能成就一雙鑒真辨?zhèn)蔚难劬ΑN覀兊脑S多前輩鑒定大家,大約無一例外地看中書畫市場。吳湖帆、張大千先生與徐邦達老師的鑒定經(jīng)歷,大約都是從購買第一幅古書畫開始的。
書畫市場是一個魚龍混雜的鍛煉目力的好去處,尤其是頻繁的拍賣預展,數(shù)以千百計的書畫作品,或古或今,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或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這種機會,大學里沒有,即使博物館也無如這般豐富。
收藏在精神方面有多個層次:了解、認識到欣賞是一個階段;從欣賞到研究,即進入了第二階段;考證至于發(fā)現(xiàn),應是最高階段了。收藏的快樂,也是伴隨著這些階段逐步深入的。
煙云過眼,給我們帶來了片時的愉悅,久久的思念和一生的滋養(yǎng)。我們?nèi)绻麖闹械玫絾⑹,有所思考和發(fā)現(xiàn),惠及社會,那才是收藏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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