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釋方華 歲寒三友圖軸)
凡事大約都有機(jī)緣的。這里要說的并非我與書畫的緣,而是對于近期所得的一幅畫的緣分。所謂“緣”,當(dāng)然有其偶然性,但也不乏必然的因素,那是你因為愛好而不停止追求的結(jié)果。
去年春,上海浦東書畫拍賣會預(yù)展中,一件窄長條幅《三友圖》引起了我的興味。“三友”即松、竹、梅之謂,俗稱“歲寒三友”。作者方華,是清代嘉慶年間的揚(yáng)州和尚,上款“老薑”,是同一時期揚(yáng)州金石書畫家張镠的號。我因當(dāng)天要返回南京,便委托一位上海友人代我競投,底價不高,我出了四倍于底價的錢,總以為一定可以如愿了。第二天,接到上海來電,說那畫被別人以六倍底價之值拍去。嘆息之余,我急詢得者為何方人士?答曰:不知。我茫然若失,這種感覺還延續(xù)了很多天。
寫到這里,必有人問:你為什么對那幅《三友圖》如此流連難忘呢?我以為至少有如下兩方面:其一,是我個人對于書畫收藏的目標(biāo)。所謂收藏目標(biāo),一定是因人而異的,要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志趣愛好、研究項目和財力等)與市場藝術(shù)品現(xiàn)狀,做出切合實際的比較選擇,方能確定的。我祖籍揚(yáng)州,有意寫一本“揚(yáng)州畫壇三百年”,奉獻(xiàn)給家鄉(xiāng)。因此,收藏?fù)P州三百年來畫家作品,便成了我的目標(biāo)之一。另外,由于對“禪”的興味,引發(fā)了我對于僧人書畫的收藏奢望!度褕D》出自揚(yáng)州僧人畫家之手,又是畫贈另一揚(yáng)州畫壇高手,且有這一高手自書的長詩。可以說集二“美”于一身,這二美又皆為我的目標(biāo),所以愛之殊深也。其二,對于研究者而言,并不一定非要占有原物的,清晰的照片、印本,甚至詳細(xì)的著錄,都能夠作為研究的依據(jù)。而那次拍賣會,除簡單的目錄外一概全無,我又主觀以為可以拍得,只是草草觀覽,沒作任何記錄。事后想起,總為失去品評研究的機(jī)會而懊惱。
今年夏天,幾位書畫收藏者小會石城,我無意中說出對那幅畫的遺憾,北京一位友人問道:“是畫僅一角,上有長題的窄條嗎?那是我買下的!薄澳阒滥钱嫷囊饬x嗎?”我問!拔也⒉恢渥髡邽檎l,只覺得章法很特別。蕭先生喜歡,我可以割愛!彼鸬。這真是緣分阿!我大喜過望。“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古詩,正可形容當(dāng)時我的心境。
現(xiàn)在,《三友圖》已經(jīng)從北京的文雅堂來到南京的愛蓮居,燈下展讀,似有無盡的快樂。作者方華,自謂“種香僧”,似乎極吝嗇自己的筆墨,四尺條幅上,畫面僅占四分之一的位置。好畫不在于多的,鄭板橋有句謂:“敢云少少許,勝人多多許。”此圖足可當(dāng)之。圖中,松、竹、梅,各取一枝,參差交錯,自幅面右下端,向左、向上伸展著,造就整體的氣象和生機(jī)。竹在前,用雙勾法,具清朗疏秀之姿;梅居其中,挺而上,并側(cè)出一分枝作回旋俯首狀,與松竹相呼應(yīng);松處在最后,濃枝密葉復(fù)加以渲染,襯托著梅和竹。簡單的折枝花木,由于作者的匠心經(jīng)營,不但畫面豐富多姿,更注入了蓬勃的生命甚至高潔的人格。試看張題于左上的詩句:“……謂此歲寒心,唯君與我俱;松身似我健,竹心比君虛;長生天地間,不知有榮枯;我意更有勖,掩口休胡盧;愿如羅浮梅,著華占春初;努力身后名,芬芳同不渝!彼杷芍衩返母邼嵭愿,比之方華與自己,“歲寒三友”即是這畫壇二友的化身。詩的最后說到“身后名”,使我想起林散之老師生前時時向我提起要修“身后名”的話語。是。∷噳百t是一面鏡子。這對當(dāng)前某些不擇手段,力爭時譽(yù)的熱潮,不是一個絕好的對照嗎?這是這件佳作畫外的意義。
中國畫的筆墨之爭,是現(xiàn)時畫壇的一個焦點,賞畫便不能不涉及筆墨。張詩中還說,此圖“中鋒仿老遲,筆外求規(guī)!薄@线t指陳洪綬,他以遒勁高古的雙勾獨出風(fēng)神,自具一格。該圖梅竹的勾勒,取法接近,遺風(fēng)可見。但其筆墨又何止于陳氏呢?華新羅飄逸而不是沉雄的筆鋒、棉里針般的似斷而意連的線,汪士慎的真樸,金冬心的稚拙,無不包羅其間。卻又不是各家筆墨的雜陳,和諧、自然,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它是簡潔的,卻含著豐富的變化;它是雋秀的,卻不乏樸拙和深沉;它是傳統(tǒng)的,卻具備著清新的創(chuàng)造。這樣的筆墨,可以讓你上溯千百年的畫史,可以讓你享受造物人格化的風(fēng)神,可以讓你窺探作者的性格特征和心靈追求。這樣的筆墨,是頭等的好東西,是可以玩味不盡的。當(dāng)然不會等于零!
《三友圖》作于辛未,即清嘉慶十六年,紀(jì)元1811年,距今一百九十個春秋。此后七十二年成書的《揚(yáng)州畫苑錄》(汪編著)稱方華“超逸絕塵,無纖毫素筍氣”,又說“揚(yáng)州僧畫,道濟(jì)而外,此為之冠”。道濟(jì)即大畫家石濤和尚,這個評價是很高的。不知為什么,方華之名不顯?是其不求聞達(dá),抑或作品流傳甚少?畫壇高手,歷來有冷熱之分的,我則更重于冷名頭的妙作,這種發(fā)現(xiàn),將能對畫史作有益的補(bǔ)充。
朱光潛先生在1932年所作《談美》第十五章“慢慢走,欣賞啊!”中寫道:“‘覺得有趣味’,就是欣賞……欣賞也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在欣賞時人和神仙一樣自由,一樣有福。”是。⌒蕾p是一種精神的自由馳騁,是一種莫可名狀的享受。這一享受過程,看似無所為而實無所不為。
一幅畫,引起我諸多的聯(lián)想,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我與畫,真有著不解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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