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極愛花。隨祖父年年種,卻難得花開。原來,在我們的花壇上方有鄰居的一棵大樹,陽傘一般,嚴嚴的罩過來。祖父時常為此嘆息。卻從未停止過栽種,他總是領著孫女,教她種這種那。很多年后,直到祖父以84歲高齡去世,個中的一些道理我才恍然明白。
后來,我也變成了一個,成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種這種那”的人。
蒲作英號“種竹道人”,金冬心號“仙壇掃花人”。因此,常想到另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曹雪芹。準確地說是曹雪芹和他筆下的那些人物。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們。
賈寶玉就是個“種花人”。這位神瑛侍者,每日于靈河岸邊,澆灌一棵絳珠草。精誠所致,草幻人形。即絳珠仙子。那絳珠仙終日游于離恨天外,要以一生的眼淚來償還灌溉之恩,下凡做了“葬花人”。賈寶玉種下的是甘露,收獲的是眼淚。甘露是心血。眼淚是深情的凝結和外化,內(nèi)質(zhì)卻是一個“愁”字。這個字,沒人喜歡,卻是人生的底色。有了它,才有了藝術,藝術也才有了魅力。我們看趙子昂所畫的,羊,馬,鳥,以及人,這些生靈的眼神,皆是悵望的。一個處處順達的人,為什么心懷那樣一段惆悵呢?
曹雪芹在整部書里,反復強調(diào)一個——“性靈”。比如,賈寶玉即是神瑛侍者和“通靈寶玉”的二而一。玉在,“性靈”在,聰明,感覺在;玉失,“性靈”失,糊涂,無感覺,是“蠢物”!靶造`”是什么呢?性靈就是真而慧,是一種天生的真性情和悟性。有性靈派詩人。也有性靈派畫家嗎?我以為,有。大畫家都是性靈派。性靈派不一定能成大畫家。性靈派成大畫家,還需要時代的條件。聰明難成大器。惲南田作畫,棄蒼老尚嫩逸,謂:“蒼老易,時間也;嫩逸難,秉性所致也。”強調(diào)的也是性靈,“嫩逸”即是性靈的枝蔓上開出的花朵。性靈派和非性靈派對待自然生命的態(tài)度是迥異的。林黛玉交待紫鵑:“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而寶釵撲蝶,只是“意欲撲了來玩!。
性靈,猶如天上的彩虹,并不時時高掛天際。顯時,一切都被敷上了色彩,——感覺靈敏才華橫溢;隱時,一切又都黯淡下去,——便是江郎木雞。性靈,有人先有后又會迷失,如賈寶玉;有人被遮蔽著,一經(jīng)點撥又開啟了,如香菱;有人,怎么點撥還是晦明晦暗,如翠縷;還有的人,需下猛藥醫(yī)治。這人,就是薛寶釵。寶、黛、釵都是天生有奇癥的。需長期服藥的是后二人。黛玉只消“人參養(yǎng)榮丸”,這是凡間的尋常物,熱性的;性靈孤僻冷艷的林可以此物平衡。薛的病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故藥方子也奇特:什么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什么雨水、霜啊、雪的,調(diào)治成秘方——“冷香丸”。真是奇談!這位“悼紅軒主”,給他“千紅一窟”里的人物開出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子,寄托他的情懷和審美理想,讓人讀來叫絕,叫絕。這便是小說家的妙處。可以用很多方法來說故事,故事太實了反而不好看。人物畫家和小說家其實異曲同工,都是“敘述”。畫什么,背后也都有個故事托著。手段主要是造型,造型靠訓練。有了好手段,便可畫得出花出朵。山水畫和花鳥畫的手段,主要是筆墨,筆墨靠錘煉。畫山水,是用筆墨去“構筑”,為自己或眾生構筑一個安頓靈魂的理想所在。倪云林為自己和他的君子們;范寬為眾生。花鳥畫家則以筆墨去“映射”。托最美的自然物形象,映射出個人的品相。品格既有天成,也有賴修煉!妗⑸、美、慧,最重要的是性靈(即識者所說的畫花鳥需要的某種天賦);格調(diào)唯高不唯低;B畫難在此。但,每見人說“最容易的是花鳥畫”時,我總是點頭,稱:“你說的很對。很對。”
蘇東坡雜撰云——“改不得的是,謬漢作文章!敝嚌h不僅作文章。也畫畫。品畫。
我的芳鄰,只在兩張畫案子大的地方,便種出了幾十種花。開始是幾株玉蘭和辛夷,早春花發(fā),我總要注足,有時還掏出本子勾畫。后來沒幾年時光,樹下便堆滿了,——春夏秋冬雞頭鳳腦。月季比牡丹大,牡丹比月季紅。所有的花仿佛都象吃錯了什么——大也不是那個大法,艷也不是那個艷法。氣息全不對了!畫如其人,在此可謂:花如其人。
種這花的女人說“做什么都要做好!”。顯然,這是當今社會的成功人士,有勞模的可敬。卻,還不懂得,什么才是花兒的“好”。
人有性靈。草木亦有性靈。大自然的美是純凈的,極致處,可以用來療人之“毒”;然而,這種美也是脆弱的,又是容易被人污染,褻瀆的。
鄰人的花圃,膠滯著的讓人感到最難受的,是丁香、玉簪和白蘭花。戴望舒“丁香一樣的姑娘”,應是徘徊在江南的“雨巷”里。我生長在江南,從未見過丁香。倒是十幾年前在河南寫生,見過四樣奇物——洛陽牡丹、白居易故居的薔薇、嵩陽書院的漢柏,再就是嵩岳廟中的丁香。破舊的古老院落,殘陽斜照下,那么一棵小樹,寂寥,矜持,小花小朵。香氣異常。憑直覺,我對同學說:“這是丁香”!許多年后,我來北京。發(fā)現(xiàn)丁香真多。在這里真正是開在了尋常巷陌。粉的、白的、紫的。如煙如霧。那么好的花兒,為什么無人去畫?油畫是有的,國畫還未曾見。好象陳師曾、齊白石等長期生活在這里的畫家都不畫。“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彪y道這花,天生是為詩人開的?每年花季我總要去看它,小心翼翼,期默于心,想著——有一天我來畫它。這個春天,我終于找到了一種絹,畫出了長在心里十幾年的丁香。感覺頗好?赏旭鸦貋恚唤麗澣弧仍葘嵙。虛些,更近此花的本色,更美。
玉簪也是,“宴罷瑤池阿母家,嫩瓊飛上紫云車,玉簪墮地無人撿,化作江南第一花”。這是陳師曾題畫玉簪的宋人詩句。我在江南也未曾見過,怎么能稱“第一”呢?雖是想當然,卻可見文人對它的那一分珍視。玉簪在北京隨處可見,想陳師曾是不是弄錯了方位?八大、金農(nóng),齊白石都畫,各各不同,皆好。我的好,尚未畫出。
白蘭花,北京人叫“把兒花”,昆明人叫“緬桂花”,這兩種叫法都“隔”。 這種花在南京就叫“白蘭花”。是落葉喬木,和蘭花有關的,只是——不凡。白蘭花是開在梅雨里的,以花神廟出的最好。江南的梅雨天,潮濕,綿長,憋悶。正在你感到有天無日無可奈何之際,這花兒,一小籃一小籃擺在了你面前,好象老天的一分歉意和安慰——“先聞聞香吧,忍耐些再忍耐些”。最初是5分錢一對。這一對是并排的兩朵,把它們連接起來的是一根細鉛絲擰成的小把兒。憑著這小把兒,可以拈在指上,閉目。也可扣在上衣扣子上,繼續(xù)做你的事兒。香氣極文雅,間或,絲絲沁來,這一天就不致太郁悶了。這是我每見必買的花兒,買時便數(shù)好,回家是母親一對,姐妹們各一對。后來,這花賣到兩毛、三毛一對,我不管手里零錢比原先多了多少,也不多買——節(jié)制了每每要買上一大把的心。八大晚年的冊頁里,畫有一張這種花。用線一朵挨著一朵,從花心處穿成一個項圈樣的花環(huán),秩序分明,紋絲不亂。——這花是哪里來的?又是誰為誰穿的呢?為什么要畫這樣一張畫?什么意思呢?這些,或許,今天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因為在這聯(lián)珠綴玉的筆墨中,300多年的時光,我們依然能看到一個喘息已定的,魂和魄,以及那樣一分美麗的安詳。
這幾天北京多雨而悶,仿佛到了梅雨的江南。
不知這花現(xiàn)在多少錢一對。
“何苦也如此,喜多者必貧!边@是齊白石的對聯(lián),書于1939年。一個77歲老人的嘆謂。想必是觸發(fā)于買畫人的要求——“畫多些,滿些”。
過那家的花圃,滿滿當當開著的花們,卻無一朵,可看。這是另一種的富足,也是另一種的貧法吧。
揚州八怪中的,誰,畫水仙,題曰:“和蔥和蒜街頭賣”。一日,我真在街頭買了一把,不過不是水仙,是蘭花。十多年前,我剛從福建泰寧上清溪回來,那滿崖滿壁的蘭花和百合還宛然在目。在此之前,得見,要么是在古畫里,要么是在《芥子園》里。一旦看它們生生的開在眼前的原生態(tài)的深壑里,臨著風,那分實在的歡喜,卻又恍如幻境。回到家中,直遺憾沒堅持帶兩株,回來一栽。那天路邊偶遇,立刻買下。栽是栽了,也澆灌甚勤。只是現(xiàn)結的花骨朵開完后,來年再不發(fā)花。看來,光“喜愛”是不夠的;還須“懂得”。
“我從山中來,帶來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這是胡適的詩。我以為最好,好在其中的一分淡愁。淡愁里有流淌千年的江水,幾多,種花人的惆悵。
2011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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