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末的一座廣州尼姑庵內(nèi),青林郁郁,青燈古佛畔,修行的女子低眉順目,本應是世外之人。
然其時文風盛行,庵內(nèi)文人才子往來不絕,初遇時的彼此傾慕點燃了紅塵之火,于是那尼姑為愛還俗。沒想到的是之后這位尼姑在藝術領域登峰造極,留下千古美名,傳為佳話。
這便是奇女子談月色的傳奇藝術人生,從青燈古佛的尼姑到驚艷世人的藝術家,那段愛情在中間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這是一段怎樣的故事呢?
尼姑庵
為愛還俗的驚世之舉
1891年12月,廣州土木工程師談伯開的夫人林氏給他生下了第十六個孩子,是個女兒,父母給她取名“古溶”。
古溶出生于當天的亥時,算命先生給她看了命相之后對談父搖了搖頭,因為“亥時”諧音“害死”,出生于這個時段的女孩子將來必定是個在家克父母、出嫁后克夫的命。
那個年代的人還有著很深的封建思想,談家父母也不例外,于是在古溶四歲的時候,為了防止以后不幸的發(fā)生,他們決定將小女兒送到廣州清泉街一座叫作“檀度庵”的尼姑庵內(nèi)寄養(yǎng)。
古溶從小就聰明伶俐,十分可愛,深受尼姑庵里的師父們喜歡,長到八歲以后,古溶開始進入私塾讀書,誦讀佛經(jīng)。當時庵內(nèi)有一位精通書畫的尼姑“文信”,見古溶聰明剔透,便著手教她寫字讀書、描畫佛像和花草。
尼姑庵
也許是天生和藝術有緣,古溶領悟力極強,往往一點就通,書法從柳公權學到瘦金體,自有一派瀟灑清新之趣,在花卉繪畫上也是造詣深遠,自成一家。
等到十五歲的時候,古溶才正式削發(fā)為尼,遁入空門,得法號“悟定”,開始操勞庵內(nèi)庵外的法事。因為她在文信一眾弟子中排行第十,所以人又稱其為“談十娘”,本應在佛前清靜一生的她,卻因滿身詩意才華而使得命運發(fā)生了急轉。
當時正處于清末民初,文人清客們崇尚禪法,當?shù)啬峁免謨?nèi)又有很多才情不俗的妙尼在禪法方面極有造詣,于是名士往往涉足,在尼姑庵內(nèi)雅集聚會、暢談禪法藝術成為一時風尚。
檀度庵作為廣州本地小有名氣的禪門,自然不乏文人相擾,加上庵內(nèi)畫尼文信名聲在外,更引得眾位名士慕名拜訪。
柳公權學字
古溶和蔡守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遇見彼此的。
那是1917年,趙藩、李根源等一眾文人雅士結伴前往檀度庵作游,其中有一個叫“蔡守”的廣州名流,他不僅是護法軍政府秘書長兼財政顧問,還少有才名,擅長書畫篆刻,更是當時有名的金石專家,可謂是博學多才。
這一天蔡守與朋友結伴來到檀度庵,本期待與畫尼文信作一番會晤暢談,卻剛好碰上文信外出,于是負責接待他們的只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尼姑,那便是古溶。
席間古溶毫不怯場,與大家交流時亦能侃侃而談,眾人都被她談吐中顯露的才情學識所震驚。她能畫墨梅圖、還寫得一手好字,更有著一張不同于世俗的清凈臉龐,這一切落在蔡守的眼里,悄悄地撥動了那傾心之弦。
談月色作品
在那之后,蔡守和朋友時時來訪,與古溶談詩論畫,更多的時候蔡守會單獨約見,古溶也深感蔡守的才華,經(jīng)常向其請教藝術問題。
一來二去,兩人逐漸融洽,數(shù)年之后,兩人成為彼此無可替代的知己,也產(chǎn)生了熱烈的感情。
五年之后,廣州當局做出了要取締尼姑庵的決定,古溶面對著要何去何從的問題。當時蔡守的至交好友都知道蔡守與古溶的感情,于是一力撮合兩人在一起。
尼姑庵
蔡守作為接受了新思想的文人,當然不信什么克夫之說,古溶一方面考慮到自己熱愛的藝術,不甘心一生忙碌于佛事而寂寂無名無所成就,另一方面她早已對蔡守情根深種無法拋卻,于是她接受了旁人的勸說,決定還俗,嫁給心愛的人。
蔡守有原配妻子張傾城,時年30歲的古溶不僅要還俗嫁給年長自己12歲的蔡守,還甘居妾室,這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無疑是驚世駭俗的。
1922年,蔡守以一對漢玉鴛鴦作為聘禮,娶回了古溶,并從晏殊詞句“梨花院落溶溶月”中為其取名“談月色”,自此兩人修成正果,創(chuàng)造了一段傳世的佳話美談。
談月色
燦爛的藝術光景
結婚后,談月色和蔡守有著幸福的二人世界,亦有擴展互滲的人際圈子,尤其是蔡守的人際關系網(wǎng)更是對談月色后來的成就有著莫大的關系。
一方面,他們是夫妻,更是彼此的知己,有著共同的藝術追求,所以能夠共同唱和、互相切磋,為彼此的成就增添光彩,他們被比作趙明誠和李清照。
另一方面,蔡守身邊名流匯集,藝術各行各業(yè)的人脈無不四通八達,這給談月色打開了藝術的新世界,她得以汲取養(yǎng)料,將自己的藝術技法鍛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嫁給蔡守之后,談月色專心投入藝術之中,她一邊繼續(xù)鉆研自己的繪畫和書法,一邊跟丈夫?qū)W習金石篆刻等技法。金石考古、畫梅、篆刻、書法,談月色無一不涉足而無一不精,在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談月色作品
在金石考古方面,蔡守作為專業(yè)的金石愛好者,經(jīng)常會參與實地考古發(fā)掘,當時廣州因為擴建城區(qū)要拆除舊城墻,許多地下文物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談月色就義無反顧地跟著丈夫走遍各處荒郊野嶺。
1931年,談月色和蔡守主動申請到城東貓兒崗發(fā)掘古墓,兩人經(jīng)考察測量后一起撰寫了《東山貓兒崗漢冢報告》,此舉開廣州田野考古學的先河。
除此之外,他們還考察了嶺南城墻磚,編撰出版《廣東城墻磚錄》一書,為考古界做出了巨大貢獻。1934年,談月色和蔡守在白云山發(fā)現(xiàn)了明末歌妓張喬的墓志、百花冢和妝臺等石刻,談月色將其拓印,后印本被珍藏于廣州博物館。
在繪畫方面,在檀度庵時,因庵內(nèi)梅花開得最盛,所以談月色一直很喜歡畫梅花,畫得最好的也是梅花,她還自稱“畫梅尼”。婚后她得以結識大師黃賓虹并拜其為師,得到指點,畫藝精進。
黃賓虹
同時,她還時常研習臨摹湯雨生、吳昌碩等大師的作品,從中領略技法風格。
為了畫出梅花的真神韻,談月色會在梅開時節(jié)不辭萬里奔赴各地,諸如廣州六榕寺、杭州超山、蘇州鄧尉山等有著大片梅林的地方。
置身梅林之中,她反復徘徊、靜靜觀摩,或陶醉、或沉思,靈感來時揮毫而作,筆下自然天成,兼具宋元遺風和明清筆意。
談月色的梅圖中,最著名的一幅是作于1935年的《蟠龍墨梅通景》,之前她聽說云南晉寧蟠龍山有“粗可合抱、花大如桃”的梅,于是在花開的季節(jié)奔赴其地,將梅花一姿一態(tài)記于腦中后急急回家潑墨而作。
此畫墨氣淋漓、豪邁高古,深為藝術界贊賞,蔡元培、章太炎等五十多位知名人物先后為該畫作題跋。談月色從此也成為公認的“梅王”,被大家認為堪與楊無咎、林逋等古代名人比肩。
《蟠龍墨梅通景》部分
在書法方面,談月色很早就開始潛心學習,一開始學柳公權,后來酷愛宋徽宗的瘦金體。隨著時間的沉淀,談月色的瘦金體越來越顯示出蒼勁迅疾的筆力,往往讓人于瀟灑的筆畫之間,感受到一種深沉的堅強意志。
曾經(jīng)有人在報紙上批評瘦金體是“亡國之書”,談月色予以駁斥,言辭鏗鏘,認為瘦金體“瘦硬、勁挺”,不能因為宋徽宗亡國之君的身份而否認瘦金體的藝術價值。
后來,她用小楷瘦金體寫出《蔡守碑文》和《寒瓊遺稿》兩份佳作,字里行間氣韻神通。即使到晚年的時候因為眼角膜生翳而視力模糊,談月色信手而書,氣度也依舊不減。
在篆刻藝術方面,談月色是從婚后才開始研習,一開始的時候是在丈夫的指導下徐徐圖之。
蔡守是治印老手,專門著有《印林閑話》一書,再加上他收藏了不少譜錄及金石拓本,談月色時常研習之,于是她很快便登堂入室,取得了不少成就。
談月色作品
后來談月色和丈夫身邊的藝術名流來往,與黃賓虹、柳亞子、蘇曼殊等人有著密切交流,還得以師從程大璋、李鐵夫?qū)W習篆刻。
將各家技法融會貫通之后,談月色的篆刻藝術幾乎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遠超丈夫所擁有的成績,她以古璽、漢印、隸書以及佛像形印、圓朱文見長,而令其獨步天下的則是以瘦金書入印的創(chuàng)舉。
談月色治印以氣韻為先,線條兼具柔和剛健,喜用朱白對比,各字之間疏密有致、虛實相應,整體呈現(xiàn)出蒼勁有骨而典雅秀麗的效果。
誠如蘇曼殊贈詩云:“畫人印人一身兼,揮毫揮鐵俱清嚴……”
1936年,蔡守應邀去南京博物館擔任鑒定研究員及國史館編修,談月色欣然隨丈夫前往。在南京,談月色得以居身南社,和眾多志同道合的名流相往來。
蘇曼殊
他們夫妻二人經(jīng)常在南京的寓所內(nèi)邀請南社成員及社會名流們前來聚會,高談闊論、暢游藝術之地。談月色的篆刻等藝術才華多番驚艷四座,激起一股追捧的熱潮。
后來談月色和丈夫攜手一起舉辦了夫婦書畫篆刻展覽,獲得一致好評,再加上南社社友們的傾力宣傳,談月色聲名鵲起、馳譽內(nèi)外,前來求書求印求畫的人猶如滔滔江水絡繹不絕,一時之間盛況空前,甚至到了“一印脫手爭提攜”的程度。
之前黃賓虹在書畫篆刻等方面都對談月色有著不可估量的指導作用,為了表示謝意,談月色曾經(jīng)精心為其制作了多枚印章,黃賓虹收到之后贊不絕口,從此用的印章多出自于談月色之手。
新中國成立以后,談月色曾經(jīng)從師學習的柳亞子將她推薦給了毛主席,并對其藝術水平和為人品質(zhì)贊譽不絕。于是談月色進入國家政壇重要人物的視野,許多革命元老、軍官將領以及政壇名士都紛紛請求談月色為其治印。
毛澤東印
后來,經(jīng)國家民政部通知,談月色著手為毛主席制作了三枚印章,分別使用白話回文、細朱文、瘦金體制作,風格各異而無一不具風度。
1967年,高齡76歲的談月色在朝天宮里的宋瓦殘片上刻下毛主席詩兩首,雖然只是隨手而刻,卻依舊有著果敢蒼勁的風度,真不愧是“現(xiàn)代第一女印人”。
經(jīng)年累月的研習和經(jīng)驗積累,讓談月色如入深徑,愈來愈高明。
和名家名士的交流切磋、對眾多金石書畫的觀賞借鑒,使得她一直在藝術之路上漸行漸遠,獲得諸多贊譽,足以青史留名。
談月色作品
安靜有力的晚年生活
后來日軍侵華,談月色和丈夫輾轉流徙,在動蕩的年月中固守著對藝術的那份熱情,不過被生活壓力所逼,過了一段畫梅、治印以換取糧米的艱苦生活。
而后丈夫去世,唯一的孩子也不幸淹死,談月色重回“孤獨身”,在南京城南的深巷子內(nèi)過著沉靜閑雅但孤獨的生活。
1955年,談月色被江蘇省政府聘為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1956年始,又先后兩次被選為全國婦女代表大會代表、省文聯(lián)委員、省政協(xié)委員,還連續(xù)四屆被選為市人民代表。除此之外,她還是江蘇省書法、印章研究會會員、文聯(lián)委員及文史館館員。
日本侵華
在晚年的時候,談月色雖生活清貧而始終流連藝術境地,雖年老體弱但一直堅持打坐以鍛煉身體。她把家里多年以來收藏的許多文物、名人書畫以及自己和丈夫的一些佳作捐獻給文管會,淡泊名利,心輕如塵。
在這段時間里,談月色將所有的精力放在了熱愛的藝術之上,潛心創(chuàng)作、醉心文史,并為丈夫整理遺作,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青燈古佛的那段幽靜日子,不過此時的她,生命已經(jīng)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談月色以不容抹去的藝術成就傲立于藝術之林,同時以戲劇傳奇般的經(jīng)歷和果敢堅毅的人格被世人銘記。
人生燦爛一瞬,晚年清靜之時,竟覺得是命運的饋贈。
參考文獻
澎湃新聞.2018-02-20
南方都市報.2003-7-9
中國文化基金會.2019-04-11
來源 野風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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