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鴻,號淞浦潭閑人,江蘇昆山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民文協(xié)會會員,野馬渡詩歌雅集成員,已出版《百味110》《主婦詩志》等五部著作,F(xiàn)居江蘇昆山。
鄉(xiāng)村不愁閑
▍隱入磚瓦的語言
在淞浦潭,泥瓦匠不顯山不露水,春耕夏種秋收,是忙碌在田野里的尋常風景。到了冬閑,他們就背著粗布包,走東家串西家,開啟人生另一番風景。
大自然最嫡親的弟子,一把泥,幾滴水,就能成就泥瓦匠的手藝。整天與泥水打交道,他們最能讀懂土地的語言。臉龐黝黑發(fā)亮,那是太陽留下的印跡;手指粗糙皸裂,冷風知道傷口里隱藏著的疼痛與喜悅。
祖輩傳下來的手藝,如春風吹綠了江南,年年茂盛如葭草。簡易的土坯房,寬敞的磚瓦房,從一片磚開始,到一片瓦結束,每一次建造,就是一場技藝表演,一場人生修煉。
錘子的手柄光滑錚亮,祖師爺?shù)慕陶d隱在泥瓦刀上。身教不言傳,手藝上的語言悄悄藏進磚瓦。小徒弟跟著師傅吃百家飯,規(guī)矩就在飯桌上,做人恰在休憩時。
抹漿,砌磚,蓋瓦,油灰刀、抹泥刀、砌磚刀各司其職。泥瓦匠最善長和稀泥,但他的準則卻是橫平豎直。土地一樣敦厚,清水一樣干凈,泥瓦匠一層一層砌磚,一遍一遍抹墻,小徒弟邊看邊學,邊做邊悟,一座座新房蓋好了,小徒弟學會了手藝,也學會了做人。
光陰不老,鄉(xiāng)村的房子世代更新。
掩映在蒼翠草木間的一座座房子,是每一代泥瓦匠的勛章。那些被隱入磚瓦的語言,惟有身懷手藝的人,才能讀得明白,讀得透徹。
▍刨花與木屑翩翩飛舞
在淞浦潭,每一棵樹都有夢想。
花梨、海棠、胡桃、曲柳……品性不同,夢想也不同。木匠一雙銳眼,一眼就能看透樹的心思。
東家蓋新房,梁杈、櫞木、門窗,木匠提著刀斧來點兵,每一塊木料都能盡善其用;榧迗A作十八件,件件都能用足好料。彎曲木頭也不委屈,砍、推、磨,也能成為椅子的精美靠背。
每一塊木料都渴望獲得新生。斧頭的力量,鋸子的節(jié)奏,推刨的細膩,墨斗的精準,戳子的完美……木料聽話地接受木匠的安排。
從魯班祖師沿襲下來的規(guī)矩,在光滑的斧柄上傳承給徒子徒孫,在鋸子的齒縫里嚴謹?shù)貓?zhí)行,在推刨的刃口上輕重有序,在墨斗的丈量中黑白分明。伸展繩墨,用筆劃線,刨子刨平,量具測量,木匠一絲不茍地去實現(xiàn)一塊木料的夢想。
當汗水從木匠的額頭滴落到木料上時,木料積贊了一生的香氣開始盡情地釋放。杉樹芬芳,樟樹清香,刨花與木屑翩翩飛舞,陣陣木香沁人心脾。
淞浦潭的木匠各有輕重,大木做棺材,中木建房屋,小木做家具,惟有雕匠是山海經(jīng)里的詩文,是鄉(xiāng)野小調里的韻味。木頭雕花,龍鳳呈祥,花鳥蟲魚,福祿壽喜……把鄉(xiāng)村的夢想刻成了一幅幅精美的畫卷。
刨花與木屑在時光里飛舞,從一棵樹到一件木器,傳承的手藝在歲月里演繹著傳奇……
▍鐵花綻放的美麗瞬間
第一場雪花飛揚時,走鄉(xiāng)串村的鐵匠來了。
風箱、爐架、鐵砧、長短鉗、大小錘、水桶、碴碳……齊全的家當,張揚的架勢,讓鐵匠師徒在鄉(xiāng)村小路上分外惹眼。
在淞浦潭背風朝南的寬敞地,擺好爐架,拉開風箱,也不需吆喝一聲,鐵匠的生意就來了。那些在農忙季節(jié)里用壞了的鋤頭、鐮刀、鐵鍬等老弱病殘們,此刻被主人一股腦地拉到了鐵匠面前。
鐵匠比望聞問切的郎中更厲害,只稍一眼就能看出,哪樣只需敲打幾下,哪樣必須回爐再造。爐火在風箱的鼓動下,不時地吐著火紅的舌頭。烈火焚燒,鉻鐵放飛了前世所有的苦難。黑色的傷痕漸漸融化,火紅的身軀在大錘小錘的敲打下,從呻吟變成歡唱,時而粗狂,時而輕細,猶如遺落在鄉(xiāng)野的打擊樂。
鐵匠黑黝的臉龐印著火苗的光澤,掄大錘的徒弟舉起粗壯的手臂,在小錘的指揮下,一如勇往直行的將士,一下一下有力地敲打,“叮-當、叮-當”,朵朵鐵花綻放瞬間美麗。
當鉻鐵變成了人們想要的模樣,鐵器激動地投入冷水中,一縷青煙升起,“刺啦”一聲,鐵器又被賦予了新的生命。锃亮的光芒照亮了雙眼,鋒芒乍現(xiàn),削鐵如泥。
十天半月,淞浦潭所有的鐵具都改頭換面,煥發(fā)著勃勃生機,而鐵花綻放的美麗,早已隨著雪花消逝得無影無蹤。
▍會說話的石頭不寂寞
在淞浦潭,有一些會說話的石頭,千姿百態(tài)駐守鄉(xiāng)野。
讓石頭說話,是石匠的本事。
從原始沿襲而來的技藝,在歷史的演變中漸漸成熟,精湛。粗石匠大刀闊斧,開山采石,修橋、建渠,蓋房、壘墻,讓石頭以粗狂的形式蹲守在鄉(xiāng)間。幾塊大石料在日夜錘鑿中變成了一座小石橋。雜亂無章,有棱有角的亂石堆,在鐵錘、磚刀和線繩的擺弄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成了一面整齊結實的石頭墻。
石磨、磉盤、搗臼、石桌、石椅,農家小院里總有一些石頭在忙碌著活計,在述說著生活。這些會說話的石頭象村民一樣樸實,干活最賣力氣。一張稻床從爺爺輩傳下來,石磙子滑溜了,孫子請來石匠,三兩下鑿得粗糙了,谷粒子又能碾下來。老奶奶的牙掉光了,石磨的齒牙也鈍了,石匠叮當錘幾下,上下兩片又咬得死緊。
細石匠更是手藝了得,會用錘子、鋼釬與石頭深情對話。一塊石頭的內心坐著一只獅子,石匠就耐心地在陽光下打磨。一塊石頭背負著善男信女的希翼,石匠就雕刻出一尊佛像,慈眉善目,怎么看都像石匠自己。文人墨客風流文章,石匠一筆一劃刻出碑文,讓石頭在歲月里輕聲吟誦……
會說話的石頭不寂寞。石頭會說話,淞浦潭也不寂寞。
從歷史深處走來的石頭,會用不同的方式告訴人們,一段段隱在時光背后的歷史……
▍翠竹走進江南生活
有翠竹的地方,就有竹匠。
初春,青嫩的竹筍打開了鄉(xiāng)村的味蕾。翠竹節(jié)節(jié)高,初夏的粽子裹著竹葉的清香。等到秋雨淋過,冬雪蓋過,翠竹完成了四季的磨煉,就期待著一段新的旅程。
江南男子,家有翠竹,就多少有些祖?zhèn)鞯氖炙。粗糙的土筐、谷籮、畚箕自產(chǎn)自銷。精細的竹匾、竹篩、竹籃、篾席,能編這些的男人藏著一份驕傲。長年走村串戶的竹匠都有一手絕活,精細的針線籩、首飾盒,猶如藝術品一般精美。
農閑時節(jié),隨意走進一戶農家,就可看到劈竹的場景。篾刀朝竹子一端中間劈去,腳一踩,手一掰,“嘩”地一聲,竹子裂開了兩半。鋸子和劈刀配合默契,片刻功夫,竹子已被肢解成長短、寬窄不一的篾青、篾黃。最見功夫的是僅用一把篾刀、一雙手、一副牙齒,就將竹片分離成細如線的篾絲,薄如紙的篾片。
那些在農活里折騰得缺了角傷了筋折了骨的籮筐、簸箕、竹匾們,勤儉的主人舍不得丟棄,就請手藝精湛的竹匠來修補如新。粗糙的手指在修補竹器時如女子織補衣裳,飛針走線,輕盈自如。
狀如臉盆的針線籩,是淞浦潭女子少不了的嫁妝。盆底用上了色的細竹片編織鴛鴦戲水,盆底黃底紅色雙喜,頂級的竹匠會在針線籩的外圍用細如針線的竹絲編織鏤空圖案,一朵一朵竹花盛開在針線籩的四周,色彩艷麗,精美絕侖。
江南有翠竹,走進江南生活的竹器,無論高低貴賤,都是一場圓滿的修煉。
▍敲打生活的適宜節(jié)奏
在淞浦潭,銅匠是一縷難以捕捉的風。
居家過小日子,銅器是個稀罕物。珍寶似的銅器,在歲月里漸漸暗淡了光澤。奶奶陪嫁來的銅臉盆漏水了,爺爺?shù)你~煙壺掉嘴了,灶臺上的銅鏟刀裂了口,祭祀用的銅燈臺斷了腳……那些殘破的銅器在主人的念叨里,天天盼望著銅匠來治病扶傷。
嘩啦啦叮鈴鈴,一陣陣響聲由遠而近,耳尖的人聽到了,踮起腳來眺望。村外小路上,有人挑著一副擔子,右手扶扁擔,左手一抖,手上的銅串子嘩啦啦抖開了,手再一抖,銅串子叮鈴鈴收成一疊,自然流暢,仿佛甩水袖一般充滿韻味。
孩子們得了大人的指令,挨家挨戶上門告知,銅匠來啦,銅匠來啦!
時間走得很快,一眨眼,破損的銅器一一呈現(xiàn)在銅匠面前。銅匠卻讓時間慢了下來,看看這個破面盆,瞅瞅那只歪銅瓢,皺皺眉頭,吸口旱煙,銅匠心里漸漸有了打算。
鉗子夾住銅件在小爐灶中翻轉加熱,小鐵錘把燒紅的銅件敲打成形,拍鉆打孔,鉚接,一陣敲打,小銅爐完好如初。一塊毫不起眼的銅皮,在炭火里燒軟退性后,反復錘打,回爐再煉,歷經(jīng)千錘百煉,終于變成了主人想要的模樣。幾番捶打拋光,新銅器的光澤照亮了銅匠的眼神。
銅匠的手藝全在精敲細打。
那一聲聲或輕或重,富有節(jié)奏、韻律和力量的敲打,仿佛一支歡快的旋律,在鄉(xiāng)村的上空輕輕地回蕩……
▍箍住圓圓的幸福
初夏,微熱的風里傳來一支童謠:“箍桶師傅本領高,刀一把來篾幾條。彎板幾塊分得散,篾圈一個箍得牢。”
走進淞浦潭,但聞“嘣嘣”聲響,不猜也知道是村里來了箍桶匠。
天晴氣爽,家家戶戶把閑置多時的澡桶拿出來,爛板的換新,漏水的箍緊,刷上桐油,一個水淋淋的夏天又可以在澡桶里度過了。
尺、鋸、鑿、刨、刮刀……工具們遵循著平如水,直如線的規(guī)則。箍桶匠也是圓作木匠,與建房造家具的方作木匠是近親。木桶、腳盆、米桶、鍋蓋……箍桶匠的人生就是一個個完整的圓。
想要做桶的農家,準備好木料和桶箍,幾餐飯食招待,米面或菜油換工錢,箍桶匠的手藝就留下來了。竹箍最親民,門前屋后隨便砍根翠竹,幾圈竹條就可以箍住一些簡易的木桶。講究的人家會用鐵箍,木桶爛了換新,鐵箍卻是年年扎根。嫁妝里的果盆、衣桶、馬桶,描龍畫鳳,精致美麗,一根銅箍顯示著最好的身價。
箍桶匠不懂詩文,卻善長算術,圓周率在手藝里運用得堪稱完美。一塊塊大小相同的木條,每一塊都有特別的弧度,用細小的竹銷相連,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一只圓桶樸實地立在地上。打箍、刨光,漸漸完美的工藝,在時光的浸潤下,變得油光發(fā)亮,溫潤如玉。
時光游走,圓圓的木桶里,輕輕地流淌著平凡生活的幸!
▍樂曲翻飛出來的溫暖
初秋,涼風吹過,村頭的大公房里,年年來一回的彈棉匠又出現(xiàn)了。
孩子們玩厭了小游戲,看到彈棉匠來了,哼著童謠,“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歡叫,雪花飄”,嘻嘻哈哈看熱鬧去。
趁著天晴,主婦們找出舊棉被,翻曬新棉花,盤算著今年彈幾床棉被。一床又黑又硬的舊棉胎,不知浸染了多少童尿,舊棉胎的棉線被抽剝干凈,鐵爪籬撕散棉花擺放在寬闊的板面上,等待著,又一次重生的喜悅。
彈棉匠腰綁櫟木彈弓,手握木槌,用力敲打牛筋做的弓弦,“嘭-嘭”,舊棉花如片片雪花輕舞飛揚。木槌不停地敲擊,“嘭-嘭、嗒-嗒”的樂曲伴著細絲飛舞出一段溫暖的時光。孩子們驚奇的目光,百看不厭。
一彎彈弓,一張磨盤,一個彈花棰,工具簡單,動作平凡,彈棉匠的手藝樸實里藏著精湛。舊棉花漸趨疏松,潔白柔軟如新,白色細紗縱橫布成網(wǎng)狀,木制圓盤用力地壓磨平貼。舊棉換新顏,孩子們的夢境又是春暖花開。
淞浦潭嫁閨女,用作嫁妝的棉被,七八床不嫌少,十來床不嫌多。主家堆出山一樣的新棉花,彈棉匠整日彈奏著棉花曲,一聲聲弦響、一片片花飛,紅綠紗線縱橫交錯,雙喜字映上新棉胎,笑意隱在待嫁姑娘的嘴角。
當?shù)谝黄┗▉砼R,那些樂曲里翻飛出來的溫暖,在午夜擁抱了每一個幸福的夢。
▍指尖綻放時光的花朵
老銀匠出現(xiàn)在淞浦潭,有時暮春,有時初夏,有時深秋,有時初冬。
一年來一次,淞浦潭人就覺得稀罕了,隱蔽在暗處的美也蠢蠢欲動起來。
銀飾是女子指尖綻放的花朵,是孩童最純真的笑容,被精心呵護在生活最安穩(wěn)最溫暖的地方。娶媳婦嫁閨女,簪子、金釵、手鐲、耳環(huán)、項鏈,再窮的人家也會置辦出一二。家里添丁進口,鎖片、項圈、帽墜、鈴鐺,多大的苦累也被新生兒的啼笑抹去了。
老銀匠走村竄戶,用手藝摸清了每個村莊的脾性。一副擔子追著風兒走進了淞浦潭,一段零敲碎打的日子早已提前守候。
雨天休息,陰天歇工,老銀匠喜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干活。老風箱呼啦啦地吹著,藍色火焰熱情地跳舞,砧子、錘子、銼子、鉗子、模子在一旁隨時候命。
熔銀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仿佛一生的磨練都在這里。當紅色銀漿出現(xiàn),用一根空心鐵棍輕輕吹氣,火星四散,飛舞著帶走了銀漿中的雜質。銀漿在烈火中重生,銀片經(jīng)過千錘萬打,變成了細長的銀線。慢條斯理地打磨、拉絲,銀花綻放,心隨意動,在老銀匠的手藝里變成了人們喜愛的模樣。時間無聲,一番擦洗拋光,一枚枚銀飾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映照出主顧們歡喜的笑顏。
天晴氣爽,手藝與時光的敲打聲被風兒傳送到了遠方。那些在指尖綻放的花朵,流動在江南每一個歲月靜好的地方。
▍填補生活的空與漏
柴米油鹽里浸潤的淞浦潭,與時間的摩擦中,難免留下許多空與漏。
大鐵鍋一日三餐喂養(yǎng)著三代人,黝黑的鍋底,突然有一天照亮了灶底的火花。鍋漏了,心疼了,有人就開始念叨起補鍋匠來。
補鍋匠如一縷自由的風,走村竄戶,在叮鈴鈴嘩啦啦里,留下一串無言的吆喝。
風箱與火爐挑起了擔子,黑碳、錫塊、面盆、木錘、鐵砧、火鉗,破落的家什與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十分相襯。
開闊的空地上,補鍋匠支起攤子點上火爐,不用吆喝,孩子們早已各家各戶報信去了。
半袋煙里,淞浦潭大大小小的鐵鍋都聚在了一起,個個敞胸露肚,齜牙咧嘴,躺在地上無聲地呻吟。
補鍋匠抓起一口破鍋,凝神看了看透著亮光的漏口,粗糙的手指撫摸一下,心里便有了底。砂紙在漏口上耐心地打磨干凈,小銼子把漏口邊緣細細地打磨整齊,原本冷硬的漏口變得溫順了。拉動風箱,爐火漸旺,坩堝在烈火中發(fā)紅,放入的錫塊變成了滾動的圓珠兒,好奇心抓住了孩子們的眼球。錫珠兒倒在凹槽內的一瞬,補鍋匠飛快地往漏口猛勁一按,“嗞”地一聲,一股青煙升騰,木錘有節(jié)奏地敲打,銼子再打磨幾下,漏洞早已無跡可尋。
倒水驗漏的事,時常會被看熱鬧的孩子們代勞。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鐵鍋主人滿意地端鍋走人,留下幾張浸透了汗酸味的小紙幣,也有手緊的人家,用花生和芝麻換走了補鍋匠的手藝。
晚霞燦爛,補鍋匠挑起擔子走了,留給鄉(xiāng)村的是密不透風的妥貼,滴水不漏的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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