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魯迅之名
牛學智
導讀:
作為一個官方性質(zhì)的培訓培養(yǎng)作家的機構,魯迅文學院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它特殊的地位。很多名家大家都曾在這里學習、進修,它更是很多年輕作家心目中的神圣的文學殿堂。長期在魯迅文學院負責教學工作的前副院長王彬研究員、還有2005年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理論評論家高級研討班的我的兩位同學常智奇、牛學智,以親歷者的身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為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制度史留下了珍貴的意見和材料。——劉川鄂文./
魯迅是一個生活于民國時期的具體的個體,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思想,自然首先是魯迅自己的,而非別人的甚或中國的。即是說,他與民國各社會關系、社會階層,乃至意識形態(tài)的充分和不充分互動,保守估計,只能是他的眼光他的視野和他的方法、他的價值。即便延伸到后來的“魯、郭、茅、巴、老、曹”等等,魯迅仍然是魯迅,他有他不可也不被替代的視野、不可也不被稀釋的思想、不可也不被僭越的深刻。甚至,他有他不可也不被撼動的對常理、常識的義無反顧的深化辨析。
魯迅文學院代表中國作協(xié),以魯迅的名義、魯迅的精神和價值方向,設置課程、輸出精神養(yǎng)料、培養(yǎng)作家,但到底不是魯迅的文學與魯迅的理論。因此,魯迅文學院只與當前作家有私密化關系,與當代中國文學有曲里拐彎的順延或逆襲關系,唯獨與魯迅這個個體關系不大,除了魯迅那尊銅像。
一
十二年前,我等也曾忝列該“黃埔”,課程開設照樣非常豐富,政治經(jīng)濟學、哲學文化學、文藝學、地理學、古典美學、西方文論等等,應有盡有。我們脆弱的內(nèi)心也開始經(jīng)歷沖擊,不過,大體來說,所經(jīng)歷好像半圓形三部曲。自我否定、調(diào)整跟進、再度回到原點。人脈關系似乎也難脫此三部曲,熱情聯(lián)絡、慢慢淡定、打回原形。文學觀念亦復如此,邊界被顛覆、生吞活剝新理念、因不適而退回原來。這倒不是魯迅文學院的授課者講得不好。相反,他們講得都很賣力,能感覺得到,每一個被邀請的專家、學者、作家,幾乎是恨不能在兩小時的講座中窮盡自己的所有精華。整體來看,魯迅文學院的這種動議,的確更加符合魯迅本人的文學理念和文章觀!遏斞溉肪筒挥枚嗾f了,單就類似《魯迅論文學與藝術》(上、下冊)這樣的書,翻遍里面的每一篇文章,魯迅本人很少、甚至絕不在文學藝術學科規(guī)定性內(nèi)談文學藝術,他向來在時局政治、古今中西深層文化結構的大視野中,四兩撥千斤來觀照當下現(xiàn)實,問題的來源、解決問題的坐標非常清晰。魯迅文學院的課題,其用意就有此目的。
然而,我們之所以老要現(xiàn)原形、退回原來,實在不是我等多么固執(zhí)、愚不可教,是我等本來是社會分層后的產(chǎn)物,寄身在各自大同小異的底層角落,攜帶著不能被輕易剝離的生活胎記,誠如魯迅所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怎么可能一下子生吞活剝?nèi)蚧⑽幕J同、文化自覺這樣的龐然大物呢?面對異樣的知識、理論、理念、主義,我們震顫了,但我們最終還是以“外省批評家”逆襲的失敗,鎩羽而歸了。
不過在我們之后直到現(xiàn)在結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的作家、批評家身上,并沒有看到類似我們那樣的沖擊和感受?吹阶疃嗟牡故亲鳛樘厥夤猸h(huán)和特殊人脈關系聚居地的魯迅文學院。在地方上,類似魯八、魯九……魯×××之類,差不多等于排上了隊、掛上了號、邁進了門檻,是文學的梯隊、文學的序號、文學的門檻,充斥著自戀、自大和無畏、決絕?礃幼,往后的研究、論評、獲獎,就省事多了,依次取來便可,用不著再費盡心機取舍篩選。這還不止,現(xiàn)實的利益也同時會跟進,理事、副主席、主席,講座、沙龍、研討會,開專欄、打頭題、約稿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待遇。
至于作品成色究竟怎樣,特別是與魯迅的方法、視野、價值取向怎樣,則不在細致的考量之中。下了力氣考量的是另一“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便是今日魯迅文學院所提供的資源。見了多少編輯,認識了多少評論家,結識了多少評委,搞定了多少名人,如此而已。
這樣一個新的傳統(tǒng),的確更加符合經(jīng)濟社會“項目化”管理法則,也更加符合網(wǎng)上網(wǎng)下熱追的“在遠方”式空渺訴求。當然更重要的是,既然是某個文學機構成批制造的產(chǎn)品,文學機構所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主義氛圍,也就飄飄忽忽成了作家們的腦神經(jīng)組織,它們由“人性”及其周邊因素墊底,由“靈魂”及其相關理念負責提升,由“倫理”及其衍生物保證斷后。其結果是,當前主要以“60后”輸出厚重、“70后”產(chǎn)出作品總量、“80后”標志新信息的中國文學,基本成了身體按摩式、心靈安妥式和精神麻醉式寫作。其中,倫理敘事、道德故事、人性皈依式內(nèi)在性生活細節(jié)等,則是批評家中和反叛與順從、對抗與過激的理論良藥。一撥一撥作家與一撥一撥批評家的蜜月期因文學機構的機制化,而順理成章生成,而理直氣壯壯大。
我不知這些粗略的感知和印象,究竟來自作家主體性不約而同的集體訴求,還是來自某個文學機構的背后引擎?但無論如何,肯定不是不同主體對魯迅的文學及其思想的領悟與引申。非但如此,文章家的魯迅,悄然間,途經(jīng)據(jù)說深知魯迅的人物的轉(zhuǎn)述;“好玩”的魯迅,反而好像被今天的學習者徹底疏遠了。這是迄今為止,自劉再復的魯迅、錢理群的魯迅、王富仁的魯迅、王曉明的魯迅、汪暉的魯迅、孫郁的魯迅、郜元寶的魯迅之后,陳丹青的一項新發(fā)明。
二
在當前中國文學領域和思想領域,有那么幾位名人,經(jīng)常因自稱或他稱為魯迅的當代傳人而發(fā)表言論,上海的陳丹青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他也的確發(fā)表過不少言之鑿鑿、光芒熠熠的言論或文章,思想質(zhì)地上確實很接近魯迅當年。一是有勇氣說出常理和常識;二是說話從不拘泥于某個學科;三是并無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裝蒜與虛偽;四是批判針對性很明確,都是對著大的強的和在上者來說事。這意味著,陳丹青對那些假借中古、中西對比實則暗渡赤裸裸“我族中心主義”自大心理的敏感揭露,實在堪稱透徹,著實有著魯迅的方法論特點。
但是最近的陳丹青,對魯迅的最新解讀,卻不怎么樣。比如2017年10月24日在魯迅紀念館所作《魯迅為什么遠遠高于他的五四同志們?》的演講,得出結論認為,魯迅高于其他五四同仁的地方在于魯迅的“好玩”。當然,他也說了,魯迅的這個“好玩”,是他對胡蘭成評語的“翻譯”。胡蘭成說,魯迅經(jīng)常在文字里裝的“呆頭呆腦”,其實很“刁”,照他看來,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跌宕自喜”。陳丹青便把胡蘭成這個成語按他的理解“翻譯”成了“好玩”。陳的邏輯很明白,首先是民國時期日常生活中的魯迅幽默、風趣、活潑,進而推及那個時代,“不但魯迅好玩,而且民國時期的文人、社會、氣氛,都有好玩,開心的一面,并不全是兇險、全是暗殺,并不成天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最后邏輯地得出結論認為,“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fā)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在這個名目下,“好玩”的魯迅,文章題目、書名都起得那么輕松,因此這樣“愉悅”、“快感”的寫作,其背后藏著“高貴的品質(zhì)”。
作為魯迅研究之一種,大體說,這樣的“增長點”的確很有閱讀效果,讀來輕松、有趣、幽默而富有藝術味。
然而,把這樣嘻嘻哈哈的魯迅,若放回到當前作家隊伍、當前中國文學來看,即使陳丹青不代言,大伙兒也早這么干了。先是魯迅文章被逐步清理出中學語文教材,再是逐漸加大文言文和古詩詞分量?磥聿⒎囚斞肝恼露嗝措y以理解、多么不適合中學生,而是與古詩文相比較,魯迅的并不好玩、并不審美愉悅、并不輕松、并不風趣、并不幽默、并不搖頭晃腦,乃至并不順從、并不合唱、老是搗亂、老是冷不丁來一下,才是根本。
不得不說,歪打正著也罷,曲意逢迎也罷,劍走偏鋒也罷,反話正說也罷,能直覺到魯迅文學及其思想即將面臨的語境,也確是陳丹青的敏銳之處。
三
繞了一大圈,話題又回到了起點。
魯迅文學院的確塑造了成批優(yōu)秀作家,也收容了成批不怎么優(yōu)秀但一定與魯迅文學院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魯迅文學院作家,也不遺余力推崇著非常有思想但不完全屬于魯迅文學院的真繼承了魯迅文學思想的作家,其實共享著陳丹青的魯迅文學觀。第一種作家之所以優(yōu)秀,是因為他們在各自的角度、各自所處身的社會階段,看出了“好玩”魯迅背后的嚴肅,不斷領悟、深化、轉(zhuǎn)化魯迅的批判精神顯得有過矯枉過正的刻板的長鏡頭的魯迅“玩家”,以他們的創(chuàng)作談、隨筆為證,莫言、余華、閻連科等即是;第二種之所以不怎么優(yōu)秀,是因為他們進魯迅文學院時個兒就不大,出來若干年個兒也沒見長多大,但一定活學活用了該院另一實用資源,并且盤活了該資源使得該資源最終起了作用的作家,他們遍布大江南北,他們的確“好玩”,是文學的玩家——恐怕才是陳丹青所謂的“好玩”,只不過是玩丟了魯迅精神的“文學浪人”;第三種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是真正的“野狐禪”,誰也化不了他,他也不愿化別人的文壇獨行俠。這些人的文學共同命運是,始終不會熱到發(fā)焦的程度,也不會順利成為碩博論文的支持框架,但它們卻一直作為讀者的枕邊書在默默流傳,王小波及其文學文本就極為典型,是“玩”魯迅思想乃至于真正轉(zhuǎn)化了魯迅思想的特寫鏡頭的魯迅“大玩家”。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我們這個時代不只是輕佻,還相當勢利,這也正是魯迅文學院并不壞的跨學科教育用意,反而成了經(jīng)濟主義個體撒鹽似的求其平均值調(diào)制文學敘事元素的契機,同時也成了社會分化后寄身在不同社會階層中的寫作者似乎打通階層壁壘擴大讀者面的重要依據(jù)。
實際上細翻《魯迅文集》的讀者都不難明白,魯迅正面表彰、銘記個體“靈魂”、“人性”、“孤獨”、“寂寞”是很少的,至少不是他寫文章的終極指向。正是這些東西,恰好成了近三十多年來中國文學以個體為本位的主要議題。這便是魯迅與當代中國文學的根本區(qū)別,也是魯迅文學院作家文學與魯迅的文學及其思想的根本分野。
責任編輯:何子英
(圖片另附)—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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