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 雨

霧氣彌漫著的映泉村被初秋上午若有若無的太陽光照得明媚起來，可是云層依然很厚。蜿蜒的山路上，霧氣將樟樹與松樹黏合得如水墨畫。山路上，急匆匆行走著一個人，她是荷香。連接幾個村的這條山路像珠子一般將村莊東撒一個，西撒一個，山路最北的村莊叫北冥村，跟最南的映泉村遙遙相望。山路上雜草叢生，濕漉漉的茅草把荷香的布鞋也打濕了，她開始懊惱。隱隱記得六年前走這條路時，茅草并沒有這么密。一只黃鼠狼突然從路邊躥過，黃灰色的皮毛與樹叢摩擦發(fā)出簌簌聲響，一晃就消失了。

荷香是從北冥村趕往住在映泉村的妹妹蓮香家。荷香今年六十八歲，她比蓮香大八歲，這天正是蓮香的生日，可她兩手空空。剛邁上小康的蓮香家，生日并不大肆宴請，炒幾道愛吃的菜就算慶祝了。

荷香是一個穿著干凈、樸素，瘦小的女人，剪一頭齊耳短發(fā)，幾塊豌豆粒大小淺褐色的老年斑拘謹(jǐn)?shù)乜s在兩頰，嘴唇呈淺紫色，她的眼睛已經(jīng)老花，但幾乎不戴眼鏡，戴著老花鏡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似乎有損她一貫的形象，而且，她絕不允許自己的頭發(fā)有一絲紊亂。在兒女們眼里，她算得上是一個精致的女人。她十八歲嫁給足足大自己九歲的丈夫時，并不心甘情愿，父親走得早，家景衰落，那戶人家雖是農(nóng)民，家境稍好，送過來的彩禮讓往后的日子泛起幾絲亮色。荷香丈夫從不讓她插手地里的活，于是她總是把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擦得一塵不染，被子的折痕清晰可見。不過她的臉總是拉著，直到丈夫離世，她的臉色反而緩和了。在蓮香看來，荷香似乎在掩蓋什么，也許，她怕這突然降臨的不幸成了別人的參照物，從夾雜著不純粹的同情里照出別人的幸福來。當(dāng)這個想法彌漫在荷香心頭時，她就迅速把頭往上揚，臉上綻出一朵花。

走出山路時，云層內(nèi)的陽光濃厚起來，荷香的布鞋上早已發(fā)干，灰土卻沾上了。荷香一邊拍打著灰土，一邊微微舒了口氣。近前的映泉村，在一個豁著一張大口似的水庫下面靜靜地匍匐著，路還是老路，好幾幢嶄新別墅明晃晃嵌在村莊中央，籬笆上探出一朵朵粉紫的木槿花。她縈繞上兒子結(jié)婚前的事，北冥靠海，交通不便，除了步行的山路，另一條開闊的石子路多年前能通車，可是曲曲繞繞的一座座山嶺隔斷了很多年輕人的念想，其他村的許多年輕姑娘不肯“下嫁”給旮旯里的北冥人，荷香讓蓮香去物色，無果，荷香說出來的話像篩過一般：“多管閑事總不是個事，畢竟人家姑娘的腿是長在她們自己身上的�！鄙徬愕脑挶欢伦×恕Ｖ钡胶髞砗上愕膬鹤映闪思�，生了兒子，一切歸于平靜。但荷香始終沒能釋懷，像是爛在中心的蘋果，從外表看，還是完整的。她大口呼吸著新鮮的晨間空氣，讓心情漸漸平復(fù)。

荷香想起北冥村近幾年的崛起，她臉上漾開一朵花。荷香家的境況比蓮香好得多，那年蓮香向她借錢要造房子，被荷香抹了回去：“造房子哪有那么容易的，都是計劃幾年才造，你們想一出是一出……我也沒有這么多錢�！爆F(xiàn)在，荷香回過頭想起回絕妹妹時的決絕，想起蓮香眼眶里未曾掉落的淚，有絲悔意漫上來。

荷香沿著水庫下一條溪流邊走，水流淙淙。她往后撫了撫劉海，又粗又硬的發(fā)質(zhì)是她們家族的傳承，蓮香的頭發(fā)也是又粗又硬，頭發(fā)總是倔強(qiáng)地豎起來，一派不歸順的模樣。

“啊，是蓮香的姐姐吧？”映泉村一個婦女邊嗑著瓜子邊停下來打量，“你們姐妹倆長得真像。”

“是啊，你是——”荷香遲疑著，多年不來這里，她對映泉村村民印象并不深刻。

“我就住在蓮香家前面，哎呀，我都很多年沒看見你了。你妹妹真不容易啊，去年剛修了新房子，你妹夫身體又不壯實�！�

荷香掩飾地笑了笑：“我這妹妹好強(qiáng)著呢。”

這時，荷香停在迂回的村間小道中，她撫摸著那新砌的院墻，磚塊已經(jīng)躲在水泥之下，平滑而干凈；之前，石頭墻是裸露的石頭，幾乎沒有任何修飾過的石頭壘起來疊上去，久了，石頭縫隙間草不失時機(jī)地探出頭，屋檐上，同樣滋長出參差不齊的野草。荷香調(diào)回思緒，盯著銀色的大門，門是半掩著的，她遲疑了一會，把手放在門把上。

她心想，自己放下禮金就要返回的。想到這，她小巧的身子已經(jīng)挪進(jìn)院子。

蓮香正在房間里與女兒萍聊天，冷不丁冒出來的一張熟悉的臉頓時讓她電了一下�？墒巧徬泷R上笑容洋溢，她欣喜地叫：“阿姐！你來了�！焙上隳樕系娜馔�上擠了擠：“你生日，喏，我這五百元來還你�！彼�把手探進(jìn)衣兜里。

還？蓮香的笑容僵住了。

萍洗好蘋果，削了皮，看見苗頭不對，忙將蘋果遞到荷香手上：“姨媽，您吃�！�

“上次我生日你給了五百，我也不加了�！焙上阏Z氣緩了緩。

“我沒想著你還，”蓮香調(diào)整了呼吸，“我們現(xiàn)在手頭松了。你看，我女兒也嫁得挺好的�！�

“我兒子也很好，他們夫妻給我買了商品房�！焙上愕恼Z氣又氣又急。

“你兒子好我也高興，我們家房子也造了，這全是新的，還有家具�！鄙徬阃蝗幌肫鹆水�(dāng)年向姐姐借錢造房的事，心里滑過一絲酸楚。

萍拉了拉姨**手臂說：“您吃啊�！�

“我剛吃好早飯不久�！�

“那半個吧，這蘋果甜。”說著，萍切下半個給荷香。

荷香接過，望著萍，細(xì)細(xì)咬了一口�！捌家恢焙芄阅兀�還給我吃蘋果�！逼嫉哪樛蝗患t了紅，她想起了母親的話，又使勁搖了搖頭：“姨媽曾相中我當(dāng)兒媳？媽當(dāng)年一定是誤會了，表兄妹吶！”她抬眼看母親，只見蓮香面露慍色。

萍的思緒一下子跳轉(zhuǎn)到母親嘆著氣的畫面中：“都是窮怕了�。　彼�覺得母親在回憶那年家族聚會的事。蓮香丈夫負(fù)責(zé)買菜，青椒、黃魚等都擺齊了，唯獨缺了菜單中的烏賊，荷香邊說“算了算了”，邊用狐疑的目光搜索著菜袋子，讀出言外之意的蓮香臉一陣紅一陣白�；氐郊遥�馬虎的蓮香丈夫才想起，付過錢后，把烏賊落在攤位上了。除了埋怨，蓮香毫無辦法，只能讓誤會不斷地加固姐妹倆的距離。

“那，我走了�！焙上氵呎f邊走，蓮香追到大門口執(zhí)意要送，荷香擺擺手，她迅速快走幾步消失在院墻外，一低頭，眼淚滴了下來。



作者簡介：慕雨，實名梅海群，浙江寧波人，七〇后，筆耕二十載，在《寧波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章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