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學堂·節(jié)氣家書

文 | 沈家智

音頻選自博雅小學堂APP

桐桐：

見字如面！

這個月，我一直呆在海拔六百米的山上給孩子們上課，雪很大，孩子們在山谷里奔跑，雪沒過了膝蓋。第一期孩子課滿下山，我留在山上，給他們寫了一段話：

“孩子們都走了，雪依舊在下。雪泥鴻爪，他們的腳印留在了雪地里，也留在了我的心中，深深淺淺走了好遠好遠。我依舊守在他們抵達的地方，他們離去的地方，他們玩雪吃雞建房子的地方，才一小會兒，就想他們了。

我對自己說，還有來時路，而且肯定會開滿春花，鶯飛蝶舞。那時候會很暖，他們也不會被雪水凍著了。

在下次重逢之前，希望還有他們的消息，讓我知道他們是開心的、幸福的，一點一點成長�！�

在送孩子走后，我填了一闋詞，詞牌是《一叢花令》，有懷念，有期盼，算是對那幾天的紀念，送給孩子們：

梨花飛落雪溶溶，江南小重逢。數(shù)十稚子歸來日，有夜雪，冰綃重重。童顏映火，折竹如夢，嬉鬧有郎蹤。

今日小兒歸去也，聚散有時窮。蠟梅竹影斯干在，依舊是，斜月簾櫳。家智猶盼，來年桃李、依舊笑東風。

孩子們看了，就知道我在春天等著他們。

孩子們不在的那兩天，我去村里散步，陽光很好，家家戶戶都在灑掃庭除、洗曬衣裳，他們大約是在準備過年了。村頭的老漢正在處理伐下山的松木，粗大的木頭被鏟去樹皮，曬兩個太陽就要架到屋梁上，等待陰干，做他和老伴的壽材；小一些的鋸成小段，劈開后碼成齊整的柴垛子，是未來一整年的薪火。

路邊堆著舊雪，路面卻是干凈的，在蕭條的田野里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村口。人們一邊干活，一邊注意著從村口走近的行人，逼近年關(guān)了，各家的孩子也到了歸鄉(xiāng)的時候。

也有不回來的，托老鄉(xiāng)帶回了年貨和包裹。桐桐，在鄉(xiāng)下，僅僅把錢郵回來是不夠的，總要給老人孩子扯幾件新衣裳，帶幾盒外地的香煙和糕點，對老人而言，錢只能自己存著，香煙和糕點卻可以在鄉(xiāng)鄰間分發(fā)，他們爭的是臉面，佛爭一炷香。

這仿佛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幾千年不變的樣子。在以前，中國有一個很特殊的職業(yè)，叫信客，他們做的就是連接游子與鄉(xiāng)村。捎一封書信，帶兩件衣裳，或者外鄉(xiāng)人想吃家里的臘肉了，都可以送到信客那，由他周轉(zhuǎn)。后來城里不僅有了郵政，還有了快遞，信客慢慢也就沒落了，但并沒有消亡。

桐桐，我常在大山里走，中國有太多的地方根本沒有快遞，郵政也只是送到鄉(xiāng)鎮(zhèn)，一月送一回。除了電話，老人與兒女的連接還是依賴信客的兩地往來�，F(xiàn)在的信客已經(jīng)不是專門的職業(yè)，一般都由貨運或者客運司機兼著。他們四海為家，帶回了全國各地的消息，又把家里的叮嚀帶出去，城市與鄉(xiāng)村，都在他們的兩腳之間踩著。

山村空了一年，總算要慢慢熱鬧起來。孩子與老人也都有了期盼，他們焦灼、歡笑，終于可以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了。

而日子，一直在流走。大寒終于過去了，今天又開始了新的輪回。桐桐，立春了！

立春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第一個，一元復(fù)始，萬象更新，是肇始的日子。今年立春真早，都趕在年前了，丁酉年正月一次立春，臘月一次立春，是兩頭春，民間傳聞這是吉兆，“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是婚配的好年頭。也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說法，說兩頭春是孤鸞年，不宜嫁娶。時過境遷，鄉(xiāng)人也漸漸脫離了愚昧，不再信奉這些鬼話了。

在我老家彭澤，春天便是從立春開始的�！度悍甲V》說，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雖然春風料峭，但畢竟有了暖意，萬物也要準備復(fù)蘇了。自秦代以來，中國就一直以立春作為孟春時節(jié)的開始，自官方到民間都極為重視，立春之日迎春也有三千多年歷史。

桐桐，立春是有鐘點的，今天早晨5點28分是打春的時刻。在鄉(xiāng)村閭里，陋室茅庵，百姓迎春要放一通炮仗，所謂“爆竹送寒歸舊歲，春風吹暖入新年”，是家家戶戶都忘不了的事情。一家炮起，百戶聲隨，此起彼伏的頗有聲勢，山谷外邊的爆竹聲都能傳到屋里來。

而在朝廷，天子要提前沐浴齋戒，到了立春日，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去東郊迎春，以祈求國安民順，五谷豐登，迎的神是春神句芒和青帝太皞。

太皞是東方青帝，神話中的五帝之一，據(jù)說原型就是三皇中的伏羲——炎黃二帝的共同祖先。春神句芒是他的佐臣，居于東方的扶桑樹下，主管萬物生長，有功德于蒼生，故而后王于春祀之。在《山海經(jīng)》里，句芒的形象很奇特，鳥身人面，乘兩龍，他管理的范圍也大，自竭石山，過朝鮮，貫穿華夏，青土樹木之野，凡有日照處，所司者萬二千里，算得上是澤被蒼生。

后經(jīng)歷代演化，在祭祀儀式和年畫中見到的句芒變成了春天騎牛的牧童，頭上扎雙髻，手執(zhí)柳鞭，亦稱芒童。桐桐，形象雖變了，文化的意境不會改變，我們現(xiàn)在看見版畫，一頭青牛上坐著橫笛而吹的牧童，遠處楊柳幾許，便也知道是春天了。

迎春歸來，臣子要進獻帖子詞。帖子詞不是詞而是詩，形式是五言或七言，辭藻華麗，是頌圣應(yīng)制之作，作者也大多是翰林院學士出身，蘇東坡、周麟之、晏殊都寫過帖子詞，我讀過一些，皆是“臘雪未消宮樹碧，早鶯聲在萬年枝”或“東風報花信，先拂萬年枝”之類的，少有可拍案處。故宮博物院里藏了一幅清代錢陳群的《春帖子詞》，是乾隆三十八年進獻給乾隆的，卷首繪有《松鶴鹿鳴》圖，字也不錯，可惜依舊是應(yīng)制詩的樣子，寫來寫去都是“帝治長如春日麗，閏年春日更遲遲”這樣的奉承話。

獻過了帖子詞，天子就該賞賜春盤春酒了。春盤就是春天的吃食，官民同慶，吃的都差不多。在《歲時廣記》里，有這樣一句話：“在春日，食春餅，生菜，號春盤”，說的就是標準的春盤制式。一個陶瓷小盤，里面盛著春餅和生菜，有的還會放幾根小的水紅蘿卜，有辛甜之味，說是能解春困。立春這一天，杭州的很多菜市場都可以買到春餅，一張面皮，卷著雪菜筍丁，入油鍋現(xiàn)炸，咬起來嘎嘣脆，很好吃。還有薺菜餡的，是時鮮，有咬春的味道，可惜店家嫌麻煩，不肯多做，常買不到。

中國人實在，春天來了，怎么迎接呢？吃一頓！清明到了，還是吃一頓，大約沒有節(jié)日是不能吃的，包括鬼節(jié)。

而草木也迎春，它們不吃，只會開出花來裝點這個世界，還取了個名字，叫迎春花。

迎春花

迎春花是立春一候的信花，早春花事里，它是最耀眼的，花期也長，到了驚蟄還能見到它開在櫻花樹下。

我素日里見的都是野迎春，也叫云南黃韾，四季常綠，花期要比迎春花遲。細想來，這幾年見迎春花的次數(shù)實在是少，一只手能數(shù)得過來。最好看的一次應(yīng)該是在杭州的青芝塢，那是踏雪尋梅的地方。宋代僧人釋永頤寫有一首《過青枝村觀晦梅》，其中有“梅花樹下春風靜，苔荒薺老圍春井”的句子，青枝村就是青枝塢。

《淳祐臨安志》云：“青枝塢在九里松石板巷玉泉后山。”《西湖游覽志》認為此地有五色土，曾產(chǎn)青芝，緣此得名�，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撤村建居，只有村后石虎山的茶園竹林還保有世外桃源的一脈遺風。

經(jīng)石虎山向前，一戶老宅的墻角開著一叢迎春花，明晃晃的，是這個季節(jié)少有的燦爛。風有信，花不誤，它如約而至，按時迎春，讓我高興。

這種木犀科素馨屬的植物在百花中開花最早，花后即是姹紫嫣紅的春天，故因此而名。白居易有句詩這樣寫道，“未有花時且看來”，說的便是它開花早，沒花的時候姑且來看。立春時節(jié)又是冬春之交，多有雨雪，因此迎春花與梅花、水仙、山茶統(tǒng)稱為“雪中四友”，都是凌寒而開，有不屈之志，君子所喜。

迎春花是冬季落葉灌木，枝條細長纖嫩，常垂成一個拱門。它是先花后葉，開花時枝條上光禿禿的，只有一串金黃，古人給它取了個別名叫“金腰帶”�；ㄏ裥±�叭，喇叭口是張開六個小單瓣，像銅器里的蓮瓣形收口，很雅致。花后好像不容易結(jié)實，最起碼我沒見過，問過許多人，也都連連否認，做驚訝狀。迎春花也不需要種子繁殖，花后剪一枝插在沙土里，能生出根來。壓條也能活。

周瘦鵑喜歡迎春花，他種有幾株老干迎春，在一次寒流中都斷送了，只余下一株懸崖式的迎春花盆景，種在深盆里，裊裊有姿。他說，“如魯靈光之巍然獨存”，雖遺憾卻又頗有自得，讓我艷羨。

桐桐，春來了，雖會乍暖還寒，但花總會一朵一朵的次第開去，生活也會一點一點的越來越好�？爝^年了，祝你吉祥。

家智

丁酉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