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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動態(tài)] 魯迅誕辰丨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zhì)的閃光

4 已有 818 次閱讀   2022-09-26 00:09
魯迅誕辰丨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zhì)的閃光 

中國歷史的整數(shù)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nèi)。這整數(shù)只是兩種物質(zhì),——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

熱風(選)魯迅

《熱風》收入魯迅1918年至1924年所作雜文四十一篇。1925年11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初版。

隨感錄三十五

從清朝末年,直到現(xiàn)在,常常聽人說“保存國粹”這一句話。

前清末年說這話的人,大約有兩種:一是愛國志士,一是出洋游歷的大官。他們在這題目的背后,各各藏著別的意思。志士說保存國粹,是光復(fù)舊物的意思;大官說保存國粹,是教留學生不要去剪辮子的意思。

現(xiàn)在成了民國了。以上所說的兩個問題,已經(jīng)完全消滅。所以我不能知道現(xiàn)在說這話的是那一流人,這話的背后藏著什么意思了。

可是保存國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yīng)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jù)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倘說:中國的國粹,特別而且好;又何以現(xiàn)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搖頭,舊派也嘆氣。

倘說:這便是不能保存國粹的緣故,開了海禁的緣故,所以必須保存。但海禁未開以前,全國都是“國粹”,理應(yīng)好了;何以春秋戰(zhàn)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倘說:這是不學成湯文武周公的緣故;何以真正成湯文武周公時代,也先有桀紂暴虐,后有殷頑作亂;后來仍舊弄出春秋戰(zhàn)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

隨感錄三十六

現(xiàn)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我以為“中國人”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人種還在,總是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xiàn)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嘗改了稱呼?梢姳4婷,全不必勞力費心。

但是想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協(xié)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shù)倪M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xié)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于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于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住!——這便是我的大恐懼。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

隨感錄四十一

從一封匿名信里看見一句話,是“數(shù)麻石片”(原注:江蘇方言),大約是沒有本領(lǐng)便不必提倡改革,不如去數(shù)石片的好的意思。因此又記起了本志通信欄內(nèi)所載四川方言的“洗煤炭” [1] 。想來別省方言中,相類的話還多;守著這專勸人自暴自棄的格言的人,也怕并不少。

[1] “洗煤炭”,見《新青年》第五卷第二號(1918年8月15日)《通信》欄載任鴻雋給胡適的信:“《新青年》一面講改良文學,一面講廢滅漢文,是否自相矛盾?既要廢滅不用,又用力去改良不用的物件。我們四川有句俗語說,‘你要沒有事做,不如洗煤炭去罷。’”

凡中國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倘與傳來的積習有若干抵觸,須一個斤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處所;而且被恭維得烙鐵一般熱。否則免不了標新立異的罪名,不許說話;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為天地所不容。這一種人,從前本可以夷到九族,連累鄰居;現(xiàn)在卻不過是幾封匿名信罷了。但意志略略薄弱的人便不免因此萎縮,不知不覺的也入了“數(shù)麻石片”黨。

所以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上毫無改革,學術(shù)上沒有發(fā)明,美術(shù)上也沒有創(chuàng)作;至于多人繼續(xù)的研究,前仆后繼的探險,那更不必提了。國人的事業(yè),大抵是專謀時式的成功的經(jīng)營,以及對于一切的冷笑。

但冷笑的人,雖然反對改革,卻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即如文字一面,白話固然看不上眼,古文也不甚提得起筆。照他的學說,本該去“數(shù)麻石片”了;他卻又不然,只是莫名其妙的冷笑。

中國的人,大抵在如此空氣里成功,在如此空氣里萎縮腐敗,以至老死。

我想,人猿同源的學說,大約可以毫無疑義了。但我不懂,何以從前的古猴子,不都努力變?nèi)耍瑓s到現(xiàn)在還留著子孫,變把戲給人看。還是那時竟沒有一匹想站起來學說人話呢?還是雖然有了幾匹,卻終被猴子社會攻擊他標新立異,都咬死了;所以終于不能進化呢?

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xiàn)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xiàn)。到那時候,類人猿上面,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

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nèi)。

我又愿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尼采說:

“真的,人是一個濁流。應(yīng)該是海了,能容這濁流使他干凈。

“咄,我教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里,能容下你們的大侮蔑!保ā对瓐D如是說》的《序言》第三節(jié))

縱令不過一洼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里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后潑來就是了。

這還算不到“大侮蔑”——因為大侮蔑也須有膽力。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

after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 A Tempest - Voyage of Columbus (1834)

隨感錄四十八

中國人對于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圣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里的弱水 [1] ,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云”似乎無用,于是乎要維新。

[1] 我國古書中關(guān)于弱水的神話傳說很多。如《海內(nèi)十洲記》說:“鳳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边@里說“竟是騙了我們”,是說“不可越”的弱水并沒有阻擋住外國人的到來。

維新以后,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guān)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guān)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yōu)勝,“子曰詩云”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于是從那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號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為“西哲”的本領(lǐng)雖然要學,“子曰詩云”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lǐng),保存中國舊習。本領(lǐng)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lǐng)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lǐng)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fā)揮多年經(jīng)驗的老本領(lǐng)。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制宜,折衷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著,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著;活著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云”呢?

社會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賽會 [2] 這一日抬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

[2] 即迎神賽會,舊時的一種民間習俗,用儀仗、鼓樂和雜戲迎神出廟,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 Brand的嘴說: “All or nothing!”[3]

[3] Brand,勃蘭特,易卜生所作詩劇《勃蘭特》中的人物!癆ll or nothing!”,英語,“不能完全,寧可沒有!”的意思。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

隨感錄五十六 “來了”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

于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著忙,要防華工,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fā)出了嚴查“有無過激黨設(shè)立機關(guān)”的公事。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么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yīng)該怕的。

我們中國人,決不能被洋貨的什么主義引動,有抹殺他撲滅他的力量。軍國民主義么,我們何嘗會同別人打仗;無抵抗主義么,我們卻是主戰(zhàn)參戰(zhàn)的;自由主義么,我們連發(fā)表思想都要犯罪,講幾句話也為難;人道主義么,我們?nèi)松磉可以買賣呢。

所以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么主義。試舉目前的例,便如陜西學界的布告 [1] ,湖南災(zāi)民的布告 [2] ,何等可怕,與比利時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國別黨宣布的列寧政府殘暴情形,比較起來,他們簡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國還說是軍國主義,列寧不消說還是過激主義哩!

[1] 指1919年3月,陜西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控訴陜西軍閥陳樹藩縱使兵匪殘殺無辜民眾的暴行的《秦劫痛語》,其中列舉兵匪所用的酷刑有曝尸烈日、酷吊、戴肉鐲子、煮人肉等。(見1919年4月1日北京《晨報》)

[2] 指1919年1月,湖南人民控訴張敬堯暴虐統(tǒng)治的《湘民血淚》,其中列舉了張敬堯縱兵奸淫擄掠、慘殺無辜等罪行。(見1919年1月6日上!稌r報》)

這便是“來了”來了。來的如果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來的怎樣也不可知。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里,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里的逃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逃進城里。問他們什么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shù)主義”,沒有“過激主義”哩。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

隨感錄五十九 “圣武”

我前回已經(jīng)說過“什么主義都與中國無干”的話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見,便再寫在下面:

我想,我們中國本不是發(fā)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我們只要留心譯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樣對于外國事情的批評議論,便能發(fā)見我們和別人的思想中間,的確還隔著幾重鐵壁。他們是說家庭問題的,我們卻以為他鼓吹打仗;他們是寫社會缺點的,我們卻說他講笑話;他們以為好的,我們說來卻是壞的。若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里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所以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yīng);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jié)果。

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么,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fā)聲器么,別人也必須是發(fā)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

幾位讀者怕要生氣,說,“中國時常有將性命去殉他主義的人,中華民國以來,也因為主義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筆抹殺?嚇!”這話也是真的。我們從舊的外來思想說罷,六朝的確有許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過砍下臂膊布施無賴的和尚;從新的說罷,自然也有過幾個人的。然而與中國歷史,仍不相干。因為歷史結(jié)帳,不能像數(shù)學一般精密,寫下許多小數(shù),卻只能學粗人算帳的四舍五入法門,記一筆整數(shù)。

中國歷史的整數(shù)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nèi)。這整數(shù)只是兩種物質(zhì),——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

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帳簿,只有這一個模型。倘嫌“來了”的名稱不很莊嚴,“刀與火”也觸目,我們也可以別想花樣,奉獻一個謚法,稱作“圣武” [1] ,便好看了。

[1] 對帝王武功的頌詞!渡袝ひ劣枴罚骸拔┪疑掏酰颊咽ノ!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叭绱恕钡某潭,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槐蝗〉氖恰氨恕,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圣武”的產(chǎn)生所,受納所。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 (?)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沒有衰,身體卻疲敝了;而且覺得暗中有一個黑影——死——到了身邊了。于是無法,只好求神仙。這在中國,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求了一通神仙,終于沒有見,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墳,來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體,永遠占據(jù)著一塊地面。這在中國,也要算一種沒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現(xiàn)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余地。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zhì)的閃光。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

©David Wojnarowicz | Untitled (1988)

|魯迅(1881.9.25—1936.10.19),浙江紹興人,字豫才,原名周樟壽,后改為周樹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思想家。魯迅作品有《吶喊》《彷徨》《故事新編》《野草》《墳》《熱風》等等,包括雜文、短篇小說、評論、散文、翻譯作品,對于“五四運動”以后的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題圖:趙延年木刻作品《魯迅像》(1961年)

策劃:杜綠綠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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