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是一種需要
畫抽象畫也要有功夫的。沒功夫的抽象畫也是空的，沒東西可看。繪畫的傾向是自己需要。并不是我說要畫抽象就可以畫了，而是自己需要畫抽象才畫抽象。而且，現(xiàn)在抽象畫也不是新的東西，是屬于五十年代我們那個時代的東西。所以假如你們要畫，應該在理解抽象畫的基礎上，再進一步畫別的。
有人說畫抽象畫就是亂畫，那是不可能的事。畫抽象，畫具象，道理是一樣的，都有空間、結構、光彩和顏色的問題。你對這方面的認識沒有，亂畫出來，那是根本沒辦法的。所以有人說我不敢教抽象派，是我怕同政治有沖突。根本不是這回事。繪畫的問題，是一種本身的需要，內心的需要。今天畫這，明天畫那，簡直是變戲法，不是畫畫。
《紅巖》
各人應該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繪畫的問題，根本就是觀察的問題，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要用我的眼睛去看，不要用自己以前的眼睛看。
我說你們不是技巧的問題，不想講。你們的問題是觀察的問題，怎么去看的問題。怎么把自己的感情同看到的東西連到手上表現(xiàn)出來，這點最重要。這并不是畫的問題，而是觀察的問題。因為觀察正確，就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觀察辦法，每個人的作風就不一樣。假如每個人的觀察都是清一色的，畫出來的就都是一個樣，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你看，一個媽媽生八個孩子，八個孩子脾氣都不一樣。為什么你們畫畫都是一樣的，這個沒道理！
《花鳥》
畫人體，不是光勾個線就行了，不那么簡單。你們要好好地去看。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熱，前面后面都有關系，你們得自己去找出這些關系。比如，身體的這條線到那條線就不一樣，你們細細地找會看得出來。你們平時畫人體，都是嘣嘣嘣，看也沒有看。而畫畫最要緊的是觀察。觀察變了，畫的辦法也變�！郧澳銈儾徽谊P系，畫裸體，畫完人體就完了，人體和周圍環(huán)境沒關系，背景總是黑色或咖啡色，根本沒考究�，F(xiàn)在我要你們用自己眼睛看，動動腦筋，不要老是把成見畫出來。
畫時要多用眼睛，少用習慣。我現(xiàn)在是想辦法破你們的習慣，不過你們的習慣不太容易破。
現(xiàn)在你們的畫有個毛病，就是不看簽名好像是一個人畫的。我現(xiàn)在就是要把這點改變過來，發(fā)展你們每個人的個性。我是主張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個性。所以我改畫時，都是照你們的辦法改，把你們好的地方提出來，壞的地方淘汰掉。這樣做，我教課就得辛苦一點。如果讓你們都照我的辦法去畫，不得了，一個模子出來的，就糟了。……我希望你們每個人自創(chuàng)出一個作風，越來越畫得不一樣，二十七個人，應該有二十七個個性。
畫畫，不過就是表現(xiàn)自己。你們受的教育恰恰相反，不要表現(xiàn)自己�，F(xiàn)在我就是想把你們每個人的個性拉出來，有個出路�！钪匾氖菆猿帜阕约海瑸樽约寒嫯�。
《靜物》
要讓繪畫呼吸
畫畫同呼吸一樣。人需要呼吸，不呼吸活不下去，繪畫也要呼吸。你要把你自己的感情擺進去，讓畫面同你一道呼吸。
繪畫的問題，是想辦法思考一下自己，好像和尚靜養(yǎng)一樣，把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忘掉，把主題忘掉，就把你自己擺進去。讓你本身，你的感情同畫面直接連起來，等于戀愛差不多，雙方發(fā)生接觸的關系。你給畫呼吸，畫也幫助你呼吸。
畫面要有緊有松。到處緊——透不過氣來；到處松——就空洞。世界上事情都存在著對比。音樂總有停的時候，中國畫里也有休息的空白的地方，這個很重要。不懂畫的人，總希望畫是滿滿的，不知道透氣。……還要有靜有動。不能到處都動。到處動，就亂了。動的多，就要靜來陪襯。畫的各方面都有聯(lián)系，不能畫布是布，畫腿是腿。你要把它們連起來。
你們有的是松得太多——空，有的是實得太厲害——死。這兩個之間怎樣找到一個中間的辦法，使它變化多一點�！@里復雜，那里就該安靜些，要不就亂了。好像唱京劇，總是唱高調，就單調了。
我的大綱很簡單：單純而有內容。我們要經濟些，就是簡單里看到豐富，少里看到多，而不是表面的多。換句話說，簡單不是沒東西的簡單，簡單里面要有東西看。有人功夫很好，可畫的畫讓人看了累得不得了。他畫得累，看的人更累。好的畫，他自己畫得累，可別人看不出你累。倫勃朗的畫，畫時并不是不累，但人家看得不累。中國古代的倪云林也是，淡淡幾筆，表現(xiàn)很多東西。
《山水》
慢慢地來，要整體而有變化。這個變化要保持整體，在里面變化。動筆的時候，不要單單動一個部分，而是四方面都要看，不停地看。因為動一筆，到處都要動。繪畫是整體的不是部分的。
我希望你們的畫本身要動，而你們用筆總有停的感覺，我讓它動起來……這塊顏色不能孤立，應該連起來。現(xiàn)在，我不是恭維你們，你們的畫已經在動了，已經有生氣了，不再是死的樣子了。
臨畫也要有自己的主張，要去理解大師畫時的心境。不要抄，不要臨表面的結構，要臨他的呼吸，精神。
用筆的方法都不能一樣，有輕，有重，有稀，有厚，那么變化就多了�！移匠＞褪钱嫼芗毜臇|西也用大筆。中國筆有好處，畫水墨時我總是用斗筆。油畫筆不大容易，那么就要靠你的力量，這樣子提起來，又這樣子拖，轉，各種方法都要運用。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感情連到手上表現(xiàn)出來。
《蝕刻》
畫畫沒有一定的方法
繪畫這個問題，到了布上以后再說。不要先想得太多，先想了沒用。如果你的畫還沒畫以前就知道該怎么樣怎么樣，那有什么意義？好像你訂起計劃來同某某小姐戀愛，今天我送花，明天嘛我送點什么東西，后天打算同她接吻……都是靠不住的呀！畫畫跟戀愛一樣，不能自己先算好一套。你先想好送花、接吻，結果她給你兩巴掌，那你怎么辦？又重新開始？又去買花……所以繪畫的問題，不是自己心里先想好，而是人同畫面接觸的關系。
畫畫不要自己限制自己，不要說這里應該是什么顏色。你看人體本身有很多很多顏色，要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不要自己有個成見地去畫，不要先有個主張。每張畫有每張畫的問題，不要把所有的畫都覺得是一樣的問題。這一點“想法”一定要破掉。
《圖騰》
我希望你們將來教書，也要讓學生自己發(fā)現(xiàn)問題，每張畫都有問題解決。不要讓他們沒有問題，沒問題就不能進步。畫到哪個樣子，我都能想得到，那就糟糕了。每張畫的問題都是一樣，本身沒有冒險，畫沒畫完就知道怎么完成，那就毫無意思了。
我覺得每個顏色都很好看。從前印象派不用黑的顏色，現(xiàn)在根本沒有這個觀點，黑的顏色用得很多。顏色本身沒有好壞之分，問題是你怎樣處理。以前中國講：“黃配紫，一灘屎”，其實黃配紫很好看。以前還講，畫竹子不能打叉，其實這個也沒有一定的道理，還要看你怎么處理。
《小橋流水》
畫家要能夠做到自我批評
一個藝術家最重要的是自我批評，就是要不停地自己討論自己，自己批評自己。我希望我走了以后，你們都有一個自我批評的眼光，自己能看出畫的好壞，自己能判斷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壞。這樣，你就有工作可以做了，你的畫也就可以慢慢長進。
你們要使自己的畫進步，就應該不停地給自己提出問題。沒有問題，那就糟糕了。每個人總有不完全的地方，問題是你看得清楚還是看不清楚。有的人照鏡子，總是“哎呀！我多漂亮！”也有的人越照越覺得自己丑�？傆X得自己漂亮，不是辦法�？傆X得自己丑，也不是辦法。最重要的是自己知道自己的好處壞處，這一點很要緊。
畫家最主要的工作是選擇，就是怎樣把最精彩的東西選出來，同時把不好的東西去掉，哪里該松，哪里該緊，這就需要有自我批評的觀點。……所以藝術家最辛苦，總是要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自己對自己有疑問。這種自我批評的觀點不能取消。不然，你就沒進步。所以我的畫畫完以后，總要在家里放兩個月，覺得靠得住，再拿出去�？坎蛔�，我不簽字，不出去。你已經有點名氣，那問題就更多。畫出去了，收都收不回來。人家說，他畫的就是這副樣子。所以每次展覽會，我都是提心吊膽。你變得太多，他說你不知在干什么；你不變，他說你老畫這一套。在外國，他們能搞你一下，是最高興的了。所以我在巴黎，每件作品都是經過反復推敲才拿去展出。
我說他的畫又畫死了。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畫死了。假如不知道畫死還滿意，就糟糕了。如果他能差不多知道，哎呀毛病又來了，那就有辦法了。假如沒有自我批評的觀念，就是畫下去越畫越多，也是越畫越死。這實際上還是觀察的問題。
《連理》
繪畫不過是借題發(fā)揮
我讓你們畫人體，是想讓你們去畫那里的光、組織，不要去想它是裸體。畫人體不過是借題發(fā)揮。其實畫靜物，畫什么都可以。
畫畫就是借個題目，把自己心里想講的東西講出來。這就是創(chuàng)作。
你們太注意主題了。要知道，模特兒只是一個借題，你不應該是畫她，而是借她來抒發(fā)你的情感。你不能做她的奴隸，不是她主宰你，而是你主宰她。你們一見模特兒，就怕得要死。顏色上去很多，結果都是灰的。要保持新鮮感呀！你們要記住這句話，就是繪畫中所有東西都是個借題，不過是借它來表現(xiàn)自己。應該老是對自己說，管他是什么，我畫我想畫的東西。也就是借它這個題目，來做我的文章（插話：我國傳統(tǒng)畫論中也講究“得意忘形”，意思也是借題發(fā)揮。）老子講過“大象無形”，這就是真正繪畫的道理。
我現(xiàn)在用模特兒，不過是借模特兒做個參考，我改畫時可以有個根據(jù)。根據(jù)她，可以搞出色彩關系來。
《山水意向之一》
藝術不能脫離傳統(tǒng)
每一個時代都有好的畫家。德加的素描很好，庫爾貝的畫也很好。后來有塞尚，梵高，高更，幾個印象派杰出的畫家中，莫奈的畫影響很大。現(xiàn)代繪畫中影響最大的是塞尚，康定斯基，蒙德里安，莫奈。所以我們不能推翻過去的傳統(tǒng)，反對傳統(tǒng)是不對的，而應該從傳統(tǒng)中接受最好的東西，怎樣消化，變成自己的東西。
我的祖宗很多。我受影響最大的，照我自己看，不講古代講現(xiàn)代畫家，最重要的還是塞尚、馬蒂斯。我覺得他們是真正嚴肅的畫家，給了我很多啟示。尤其馬蒂斯寫自己經驗的日記，給我很多教訓，等于是圣經一樣�！泻芙艹觯F(xiàn)代繪畫就從他開始，沒有塞尚，畢加索不會出來。我從塞尚的空間處理得到啟發(fā)。他有幅畫，畫中山天連在一起，很像中國畫，山與天的接觸完全同西洋畫不同。我對塞尚非常感激。因為塞尚是指路的畫家，還有畢加索，馬蒂斯，蒙得里安都是指路性畫家。而那些跟從的畫家只可說是好的畫家。這就是偉大畫家和好畫家的區(qū)別。
《海灘》
我對中國的傳統(tǒng)一直很尊敬，中國好的東西實在太多，如商周銅器，唐宋瓷器，書法，繪畫等�！瓊鹘y(tǒng)不能拒絕。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很豐富，是個很幸運的民族。
有許多人喜歡學人家的外表形式。你學他那些有什么用？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總是在變，在演進。你臨他都沒辦法臨，跟不上。不過，你們對傳統(tǒng)的東西應該借鑒。中國那么多的傳統(tǒng)，不好好利用那太可惜了。不了解傳統(tǒng)，就沒法進步。先人已給你達到一定的程度。沒有印象派，野獸派和表現(xiàn)派就不可能出現(xiàn)。
中國傳統(tǒng)方面精神的東西很多，比如書法啦，瓷器啦。銅器方面有很妙的東西�？茨阆矚g什么東西，對它研究得深不深。中國唐宋瓷器也好得很，問題是怎樣拿過來，不是生吞�！乙恢敝v模仿的問題，是要吸收消化。模仿不是抄呀！你們抄的事太多了，還要抄，我現(xiàn)在要你們創(chuàng)作。
《秋韻》
美學的觀點常常跟著時代在變。文藝復興尋找的美同我們尋找的不一樣。不過講穿了，所有世界上最好的畫，最好的杰作，就是換了時代還是存在，不會倒。比如倫勃朗的畫，還一直是最好的畫。不過你要把它放在十六世紀去看，不能現(xiàn)在還畫十六世紀的畫�！覀儜搶Ω鞣矫嬗绊�，可以得到的，都應該接受。那些觀念上的東西，對藝術創(chuàng)作都有關系。一個人生活在二十世紀，對二十世紀的文化不了解，不愿意了解，我覺得根本不妥。藝術創(chuàng)作，應該與時代有關系。
在中國傳統(tǒng)中，石濤八大是兩個例外（談到繪畫中的抽象因素）。在當時十八世紀畫家中，只有這兩個例子是特別的。十八世紀可以說是世界繪畫運動中一個比較脆弱的創(chuàng)作時代，但總是有特別人材。比如法國有華多，夏爾丹，在西班牙有戈雅，在英國有透納。
近代歐洲畫家，美國畫家受中國影響很多。而我們呢，卻受蘇聯(lián)影響……中國繪畫為什么進步��？還在仿唐宋的味道！而唐宋的畫家也是在自然生活中體會東西，并不是抄東西。為什么我們還在抄東西？中國這么多傳統(tǒng)，非常深厚，非常非常豐富的傳統(tǒng)，每個人只要拿出一部分自己最喜歡的，對自己性格最接近的，把它消化，然后把學到的西洋的東西，要拿好的東西，不要收他們舊的東西，把兩方面最好的東西合起來，然后再加上自己的個性，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融合起來，那你的作風就有了。這其實是本身消化的問題，看你能不能選擇，不好的不要，把好的拿過來。
原題《趙無極談繪畫》
孫建平、黃河清整理摘編
刊于《新美術》198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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