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會”的基本含義,指藝術家在不可預知的自然、情境等客體邂逅觸遇中獲得靈感,創(chuàng)作出充滿生機而又不可重復的藝術!芭d會”作為美學范疇,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中,《莊子·大宗師》中云:“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闭f的是,眾人與“真人”相比,困擾日深,嗜欲深重,所以難得與自然之理“興會”。南北朝時期顏之推《顏氏家訓》提出“標舉興會,引發(fā)性靈”,較早明確地提出這一專屬概念。晉陸機《文賦》中開始對此做完善的闡述:“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知夫開塞之所由也。”這里的“應感之會”與現(xiàn)今“興會”意思完全相同,揭示了“興會”作為創(chuàng)作最佳契機的內(nèi)涵特征。
而就書法藝術來講,“興會”內(nèi)涵較為寬泛,表現(xiàn)程度也有深淺之不同。一是以“不經(jīng)意”“猝然”“忽然”“觸遇”等形式表現(xiàn),反映書家在某個時段在某個地域突然欲書,在創(chuàng)作境遇上有著明顯的“興會”特征。唐孫過庭《書譜》言之較詳:“偶然欲書,五合也!薄凹右悦有C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yōu)劣紛紜,殆難樂覙縷。”
二是以情適意合、心手相應、興致勃發(fā)等情形表現(xiàn),反映書家情感與思維在與外在物象變化感觸中,一揮而就,形成難以重復的藝術佳構(gòu)。漢蔡邕《筆論》“默坐靜思,隨意所適”,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說的都是創(chuàng)作時書家要任憑想象馳騁,思維激活,使才情充分高揚。晉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中:“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手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書”,表明書法要注重與時境“興會”,書法創(chuàng)作的前奏熱身的漲衰,不但是區(qū)別藝術品和實用品的標志,而且預示著藝術創(chuàng)作的成敗,意味著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所以歷代書家篤重書法藝術前的境遇之具備,唐歐陽詢《八訣》“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說得更加形象化,書家對紛紜變幻的物態(tài)萬象要有所應和,爽然赴約才能領悟其真諦。
三是以“感物通神”“天賦靈動”等特征表現(xiàn),創(chuàng)作出書法中的“逸品”“神品”,這是“興會”的高端表現(xiàn)形式。其深層含義在于表明書法與其他藝術在思維方式上的思維差異。何時何地書家的心靈受到外物的感召,興發(fā)起創(chuàng)作沖動,不可預設也不可以假定。
“興會”取決于書家與客體的契合
書法藝術得益于書家心與物相契的過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然萬物與宇宙人生對書家的影響,是一種潤物無聲、熟視無睹的潛意識存在,只有書家的主觀情感與客觀外物產(chǎn)生了某種契合,才有可能情思波動,感情激越,創(chuàng)造力空前,出現(xiàn)“興會”之機。所以“興會”并非指實體性的范疇,而是表達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性范疇!芭d”表現(xiàn)出書家情感的奔放無羈、天馬行空、致高神逸;“會”則表明書家將周遭時際、物象與藝術的積累籠聚于胸。要么以情興物,自身的感情對外物有所寄托;要么物以情觀,外物對自身感情有所寓懷。當然,心與物契,內(nèi)與外符的向度和強度、力度會迥然相異,亦即書家與外物的情感體驗關系,會由于不同的觸遇和感應方式而千差萬別。
書法藝術強調(diào)心靈和外物必須統(tǒng)一,當心靈和外物驟然“興會”之時,也就是書家靈感女神降臨之時。所以書家特別強調(diào)“興會”的作用,南朝王僧虔《筆意贊》把“心忘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的“興會”心理狀態(tài),看做書家“求之不得”的最高創(chuàng)作境界。
“興會”的審美價值生成
因為“興會”具有不可逆料、無心相求的特質(zhì),有鬼斧天成、順其自然之意趣,這就使其美感的生成也踔厲高蹈,情有別致。
書法有無以復制之美。書家在“興會”的作用下,情感得到激發(fā),使自己的技能得到極大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出讓人搖蕩心靈的審美藝術!芭d會”現(xiàn)場現(xiàn)時性,是形成書法藝術“無以復制”的最主要因素。書家的情感豐富而多元,可歡樂可喜愛可悲哀可驚恐,就是同屬于悲哀,即使悲哀的原因和性質(zhì)大致相同,它在不同的書家身上也表現(xiàn)出獨一無二的特征。
“入定”對“興會”有著積極的作用。它使書家從實用功利中解脫出來,書家決不能以實用的目光去觀物取象,而要通過藝術的手段化具象為抽象,從特定的時空中移出物象而觀其抽象的一面,在虛靜專一的心態(tài)中,超脫于物象之上,為“興會”來臨做好鋪墊和準備,使物象在抽象之泉的灌注中成為藝術!叭攵ā钡谋举|(zhì),是使書家不滯于形,并賦予物象以內(nèi)在不息的生命和外在飄忽的神韻,使書家與物象在互為各異的狀態(tài)下,達到物我交相契合,從而創(chuàng)作出一個互為親近、物我渾融的形象。
“興會”根植于書家深厚的學養(yǎng)
誠然,書法藝術自然高妙、臻于化境的佳構(gòu),往往都是書家與境遇“興會”而成,但這種“興會”并不是隨機而取,想遇即至的,而必須根植于書家深厚的學養(yǎng)。只有書家最大限度地熟練掌握創(chuàng)造技巧、自由運用藝術形式,且具有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才有可能生發(fā)“興會”的機緣。如果缺乏深厚藝術修養(yǎng)和豐富藝術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不僅不會受到“興會”的青睞,就是與“興會”遇合,也不可能有書法極致藝術的誕生。
首先,“興會”根植于書家的操守!墩撜Z》的“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表達了儒家觀念中人生之“德”與“藝”的關系,特別強調(diào)人要修身養(yǎng)性,善養(yǎng)自己的浩然之氣和馨香之德。其次,根植于書家的學問,史上幾近所有的書家都學識豐富,至少在某個方面有特長,可以說都是見多識廣者。再次,根植于書家的游歷與胸懷。書家不能閉門造車,而要走萬里路,交萬邦友。與友交游,盡享山水的樂趣,得之心并寓之酒,游目騁懷,放浪形骸,興懷欲書,是古代書家優(yōu)雅生活要詣所在。書家在游樂之中,不僅會將世事煩惱拋之腦后,而且可以怡情恣性,激發(fā)書家之文思。
宋歐陽修留下千古名作《醉翁亭記》,王羲之留下了百代彪炳的《蘭亭集序》,說的就是書法得之于游樂的盛事!芭d會”的彩球只會拋給“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天時,拋給“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境地,拋給“群賢畢至,一斛一詠”的禊友,但絕不會飄向縮之閣樓、不問世事的“書蠹”。唯有書家操守高潔、學識深厚、視野開闊,才能時時有“興會”之機,處處有“興會”之緣,也才能在喧鬧的世界得以看出書法無相的妙意,在欲望洪流中看到書藝清澈雅致的特質(zhì),在混亂的秩序中辨析出藝術生命的妙宗與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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