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黃鐵山14歲時的習(xí)作《故鄉(xiāng)風(fēng)景》,很親切。我在那個年齡也畫過故鄉(xiāng)風(fēng)景,甚至連景致都一模一樣:三孔石橋橫跨清溪之上,橋頭高大的建筑是文昌閣或龍王廟,另一頭是碼頭,碼頭上是湘西南常見的吊腳樓,背后是青山一片。我仿佛看到少年黃鐵山從那片風(fēng)景走來,腰里別一管家鄉(xiāng)的竹笛。他走出山門鎮(zhèn),走出洞口縣,走出雪峰山。竹笛聲聲,每個音符都幻化成雨后彩虹的顏色。他走到湘江邊,走到長江邊,笛聲依舊,少年成了青年。他繼續(xù)行走,走遍湖南,走遍中國,走向世界。青年變成了壯年,壯年變成了老年。笛聲照樣清亮。
在我的感覺中,水彩畫同笛聲最切近。油畫是鋼琴,中國水墨畫是古琴。鋼琴有排山倒海的王霸氣勢,古琴有高山流水的隱逸風(fēng)韻,而笛聲呢?笛聲是牧童的清籟。
牧童是天生的唯美主義者。有誰比牧童更愛美,更懂得享受美呢?他們放牧的地方,一定風(fēng)景絕佳。草青青,露水濃,山翠微,野水橫。林鳥啾啾,村煙靄靄,最喜牧童無賴,閑看云來云去,短笛無腔自在吹。
看黃鐵山的水彩畫,你就變成了牧童,每一片風(fēng)景里,都飛出自在的笛聲。那笛聲響在風(fēng)景里,也響在你心里。這時候,我真想大喊一聲:“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
平和
“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這句話,浮士德博士在18世紀(jì)的歐洲也大聲呼喊過。被中世紀(jì)的神秘主義和書齋中的窮思竭慮搞得筋疲力盡的浮士德博士,只是到了一下大自然的山谷,便不可救藥地成為了一個自然美的俘虜。到哪里去尋找比自然更深刻的美和更偉大的和諧呢?藝術(shù)的使命,說到底,不就是把在時光中飛逝的美,用詩句,用音符,用色彩,將其小心地挽留下來嗎?然而,這么簡單的道理,卻常常會被人忘記。人類總是執(zhí)迷于自己心中種種怪誕的幻影,狂妄地想要制造比自然更深刻的意象,用臆造的怪力亂神挑戰(zhàn)自然秩序所呈現(xiàn)的和諧大美。在他們自認(rèn)為很深刻的地方,本心其實已經(jīng)開始迷亂。
因此,當(dāng)我走進中國美術(shù)館西南廳,目光一落到黃鐵山的作品上時,就像當(dāng)年浮士德博士走進野花漫地的山谷那樣,不由得大喊一聲:“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真的是久違了,這樣單純的美。
攝影捕捉的是一個“決定性的瞬間”。1/500秒的瞬間,可能改變對世界的看法。
黃鐵山的水彩畫捕捉的是一個詩意的空間,并不宏大,也非遼遠,甚至也談不上深邃,卻是詩意盎然的。似乎畫面上每一縷陽光,每一片倒影,每一塊石頭,甚至天空下每一條顫動的樹枝,都充溢著詩的素質(zhì),像詩句那樣穿透你的心扉,在那里,營造出一片清新的、澄明的、滋潤的詩的領(lǐng)地。我走過一幅幅靜靜懸掛在素墻上的作品,仿佛推開一扇扇美麗的窗戶,那些伴隨著我們民族心靈走過了一千年的絕妙詩境,竟如此鮮活地一一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像謝靈運乍見池塘春草,像李白回首峨嵋秋月,像杜甫偶見夔門朝暾,像孟浩然眠覺夜雨落花,像王摩詰靜聽空山鳥語,像劉禹錫仰看晴空孤鶴⋯⋯難道不正是這些單純而美妙的詩境,使我們的民族把心扉敞向了偉大的自然,從而使我們的心靈變得如此廓朗澄清,有感即通嗎?“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敝挥性诿恳粋地方都能發(fā)現(xiàn)自然無言的大美并總能被感動從而引起共鳴的心靈,才是真正能夠虛受萬物而與天相侔的啊!
因此,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黃鐵山并與他交談時,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平和。一個平和的人,他的藝術(shù)也必是平和的。平和是一種大境界。
水彩
水彩畫是每個美術(shù)愛好者的初戀,只要你對顏色和形體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呐d趣,家長可能就會給你買一盒五顏六色的水彩顏料,一個像菊花形狀的調(diào)色碟,幾張白紙。你就會煞有介事地用杯子盛上清水,把軟軟的筆毛放水里泡一泡,然后在調(diào)色碟里左點點、右蘸蘸,大筆一揮,哈,一幅彩色涂鴉出現(xiàn)在白紙上。你和你的家長肯定都會大吃一驚:
天才啊!
是的,幾乎所有的繪畫大師都是從這樣的涂鴉起步的。在用水彩涂鴉的初始階段,大師和庸才其實沒有差別。
但是,水彩對大多數(shù)畫家來說,只是初戀。他們長大后會移情別戀,與油畫、版畫、國畫和雕塑去結(jié)婚生子,成家立業(yè),揚名立萬。
像黃鐵山這樣把初戀進行到底,從一而終白頭偕老的畫家,有,但很少?梢杂性S多理由來解釋他對水彩的忠貞不渝,但我認(rèn)為最好的解釋就是相看兩不厭。
水彩要畫到相看兩不厭,難。畢竟在刻畫和表達的深度上,水彩不是沒有語言的局限。
好像是命中注定,水彩必須始終葆有自己含苞的鮮嫩和如水的清純,這是她的本色。如果一個畫家隨著閱歷的增廣或年事的增高而心態(tài)老去,他必然不會滿足水彩的清純與鮮嫩。他只有兩種選擇,或者把水彩畫老,或者移情別戀。把水彩畫老會毀了水彩,移情別戀就告別了水彩。所以,美術(shù)界就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的偏見:水彩,壯夫不為,老者不宜。
為什么呢?因為水彩的本體就是水和彩。
油畫的本體是油和彩,材料的覆蓋力使它擁有了厚度與雕塑性,所以油畫不僅可以使筆還可以使刀,可以涂抹,也可以堆砌,刻畫的深度無疑增大了許多。油畫色彩在飽和度與穩(wěn)定性上也優(yōu)于水彩。就物象的刻畫深度而言,水彩不敵油彩。
水墨的本體是水和墨。墨比彩更抽象,更沉淀,更主觀,更知性,加上中國毛筆的書法性線條,二者結(jié)合,水墨在寫意上獨擅勝場。就表現(xiàn)人格的魅力而言,水彩難與爭鋒。
所以,人到壯年會更戀油畫,人到老年會更戀水墨。
水彩同油畫和水墨相比,之所以沒有成為大畫種,還有以下原因:
水彩的筆性不同于中國書畫的筆性,或者說,水彩基本上沒有對筆性的追求,總體來說,沒有彈性的軟毛只能輕描,而無法縱橫捭闔,它不能在抑揚頓挫輕重疾徐的行筆中,表現(xiàn)筆性的音樂感和舞蹈感。
水彩是淡寫的。中國水墨畫能利用墨的沉淀性和宣紙獨有的纖維特性而層層積墨,最后達到渾厚華滋的效果,水彩做不到。水彩也不能像油畫那樣層層累加,在色塊與筆觸的疊排中“雕塑”出物象的體積。
難道水彩畫注定就是小兒科嗎?
黃鐵山是清醒的。他知道輕描淡寫的水彩沒有必要去挑戰(zhàn)中國畫和油畫的鴻篇巨制,卻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本體語言,開辟屬于自己的境界,也可以吸收中國畫和油畫的某些語言,拓寬自己的藝術(shù)天地,豐富自己的藝術(shù)韻味。
無論如何,水彩必須保持自己清新灑脫的氣質(zhì)。陽光是透明的,空氣是透明的,天空是透明的,水是透明的。而表現(xiàn)透明的物象,水彩有自身方便的條件。試問天地之中,最有魔力的影響色彩的因素是什么?陽光和空氣。如果能讓不同時辰的陽光在你的畫面上跳躍,如果能讓不同濕度的空氣彌漫在你畫面的每一個空隙,你就會成為心靈的捕手,因為決定畫面意境的氛圍,已經(jīng)為你所營造了。
黃鐵山的水彩,經(jīng)受住了地球不同緯度和海拔的陽光的烤灼,也氤氳著地球上不同濕度的空氣。青藏高原強烈的紫外線,地中海耀眼的陽光,西歐和北美明媚清澈的空氣,中國江南濕潤的煙雨,還有俄羅斯陰郁的天空。一樣的太陽,不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天空,不一樣的空氣。于是,就有了不一樣的調(diào)子,不一樣的心情。我們跟著黃鐵山的魔筆,沐浴不同的陽光,呼吸不同的空氣,體驗不同的心境。
陽光和空氣當(dāng)然不只是在空間地域上有差別,在時間上也會呈現(xiàn)出殊相,所以,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必然還是時間的捕手。這也恰恰是黃鐵山打動我們的魔棒。洞庭湖晨光,羌寨正午,布列斯傍晚,非洲大漠夕照,瀟湘月色,多瑙河燈光,一日之中,晨暉夕陽,光影滑過樹梢,掠過城堡,輝映教堂,斜照高原,款款深情,且向天邊留晚照。而一鉤新月,幾點漁火,在寂靜中閃過驚鴻的身影,又讓我們驀然回首,那闌珊處中時光的腳步。時間在黃鐵山的筆下,不再是抽象的數(shù)字的刻度,它帶給我們視覺上不同的明度,皮膚上不同的溫度,所以時間有了生命的表征,時間成了跳蕩著光的音符和詩句。
由于陽光和空氣,景物在我們的視覺中才有了調(diào)子和層次,而且還會微微地晃動,這大概就是地球上的景觀不同于月球上的景觀的原因。黃鐵山深諳此理,所以他的風(fēng)景在看上去非常寫實的樣態(tài)下其實相當(dāng)寫意。他會巧妙而嫻熟地利用濕筆畫法來處理那些光影迷離的山際線和林際線;他也會利用飛白和擠白來區(qū)分屋際與天空、樹干與樹葉。他會用水墨畫法中的潑墨法和破墨法來表現(xiàn)天空的陰霾和云霞,也會用草書筆意迅疾地畫出河面上的波紋和漣漪。當(dāng)然,他還會用干筆畫法精細地刻畫老人的肌膚和石頭的紋理,也會用干筆畫法迅疾掠過粗糙的紙面,利用筆與紙的不完全接觸留下的飛白表現(xiàn)出樹林中斑駁的陽光。他對色彩的科學(xué)規(guī)律的鉆研和對中西筆法的熟練掌握,使他的確能夠輕描淡寫地畫出厚重的土地、密密的樹林和深不可測的水體。他并沒有向油畫和水墨畫投降,只是從它們那里借來了一些招式;他并沒有因為追求厚重和華滋而把水彩畫老。水彩,在他的筆下,還是像初戀的姑娘那樣鮮嫩和清純。當(dāng)然,在他的調(diào)教下,這位姑娘的氣質(zhì)中隱然有了高貴的華麗與沉穩(wěn)的韶秀。我想,這大概就是黃鐵山同水彩能夠相看兩不厭而伴行一生的原因吧。
我為我們湖南人中能夠出現(xiàn)這樣一位杰出的水彩畫家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王魯湘,清華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香港鳳凰衛(wèi)視高級策劃,著名文藝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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