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文
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這個名字陌生又拗口。然而,她有位知名的女兒,寫《弗蘭肯斯坦》的科幻鼻祖瑪麗·雪萊。她的丈夫葛德文,是寫出《政治正義論》的思想家。這種紹介對她而言,像是一種冒犯。因為沃氏本人也是英國啟蒙時代的作家,西方女性主義先行者,她的《為女權辯護》成為了先聲。很不幸,她過早死于難產(chǎn)。葛德文在《憶亡妻》里寫出了愛的追悼,但也揭示了真相,毀了妻子苦心經(jīng)營的“人設”。
沃氏被曝言行不一,說辭虛偽。她的一生所為,背棄了自己作品充溢的道德訓誡、基督教正統(tǒng)觀與女性教育觀。她的婚戀經(jīng)驗遠超時代傳統(tǒng)、宗教道德:不止愛上了有婦之夫,還意欲保持三人關系;不僅移情別戀,還多次自殺,未婚先孕。諷刺的是,她自稱虔誠的國教徒,卻突破了所有禁忌。如果對應作者事跡,懷著潛在理解,再讀《女子教育》的勸諭,竟然會有“雙標”氣息,自我教化的意味。
一
《女子教育》保留了18世紀女性話語、女性生存的歷史現(xiàn)實。它絕不僅是家庭教育的文本,更大意義在于其揭示女性成長的語境和生態(tài):她們將習得什么,受控于什么,被灌輸什么。從嬰幼兒開始的教育手段,都更像?滤缘囊(guī)訓技術——它使千差萬別的女性個體,形塑成符合道德紀律,模范標準的“女性主體”。
“人如果不幸只能依靠感官,頭腦就只好屈從于卑鄙——常常還有邪惡,才能滿足感官的要求!崩硇酝ㄍ赖拢靡远糁聘泄俸图で。理解力、知性遠比感性重要。這些說辭,是柏拉圖哲學以來漫長的教諭。沃氏對女孩學藝術,也有相通的見解,相似的告誡!芭⒆訒䦟W些音樂、繪畫和地理知識,但是所學不足以吸引其注意,無法成為一種思維活動。如果她們能為相識者演奏幾首曲子,或者能在自己房間里掛上一兩幅畫,那么余生她們都會想象自己是藝術家。”
這種風尚一直延續(xù)至今,當下藝考的熱潮,即是例證。女孩如果不動頭腦,沒有思維地學習藝術,只會造就虛榮和愚蠢。她們很容易獲得贊賞與恭維。優(yōu)雅的舞姿,“能將感官俘獲……但是缺少優(yōu)良品質(zhì)的堅實支撐,它們的優(yōu)勢是短暫的。”年輕時活潑率性,可以掩飾愚蠢,衰老后仍缺失理智,只會引人厭惡。它對應女性內(nèi)涵與外在的配適:藝術與美,需要德行和智慧來生發(fā)。
它自然歸結(jié)到相由心生,美善合一的命題!罢缰t卑使人的面容最為悅目,誠懇也會使樸實的舉止格外動人!蓖庠谛摒B(yǎng)與舉止造作,在形式上有時難分,發(fā)生邏輯卻迥異。如同武俠小說里,外在招式雖可模仿,內(nèi)家心法的“運使”卻不同。容貌和表情不可拆分,同源同生。如今我們常談“表情管理”,也可能是個偽命題。表情并非類于面具的附屬物,也非可控制、操作的附著變量。沃氏著力強調(diào),表情神態(tài)不是模仿復制,而是自我的生成。
這種生成基于一種總體性原則:理性是感性之美的本源。而高級的美,是知性所能理解的美!澳鞘且环N只有關注頭腦才能獲得的美。一個人只要不蠢不惡,就不會真的丑,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丑人,但是我卻見過最美的容顏因為憤怒和邪惡而扭曲。誠然,初見時標志的容貌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只有井然有序的頭腦……才會給人留下持久印象!蔽质嫌懻撁莱,很像《理想國》蘇格拉底關于正義與不正義的論辯。它們都天然綁定了聰明愚蠢,善與惡的價值屬性。
二
沃氏對女性的審美分析,始終在道德判斷的束縛里。即使她探討“衣品”和化妝,也僅僅將其視為人格美的配飾和組成。然而,作者也有隱在的美學觀,套用溫克爾曼的評價,很是貼切——追求高貴的純一,偉大的靜穆!胺椫涝谟谒^不過分顯眼,也不因不自然的突起而扭曲或隱藏人體”。自我感覺衣冠楚楚的樣子,是“低劣的驕傲”,“當然不會給臉龐帶來多少崇高感!
從中,我們或可發(fā)現(xiàn)一套類于魏晉時代名士品藻的體系。我將其概括為:外形(容止美),行動(動態(tài)美),談吐(氣質(zhì)美)與心靈美的統(tǒng)一。這種美始終是系統(tǒng)性的——心靈、身體與衣服,要中和自然,合體自洽!耙路撗b飾人,而不是與人競爭。它可以簡單、優(yōu)雅、合體而不貴,也可以無視可笑的時尚,避免奇裝異服!
藝術對女性意味什么?這個問題指向“女性的文藝功用觀”。這種“女性的”限定,源于作者有所針對。她認為女性面臨更多風險——更易沉溺憂愁,激情和幻想。藝術可提供超脫情緒的能力,提升品位,獲取知識,最終消化思想。寫作“是構成理性和優(yōu)雅的談話的唯一真正的基礎!绷硪幻妫囆g填補時間,有益于形成習慣,穩(wěn)定女人的情性。它也暗示:女性若無所事事,會交友不慎,損耗精力,放浪失足。
此書始終聚焦“女性的頭腦”,思維的訓練。凡是不利于理性發(fā)展的愛好,都被視為無益。她幾乎無視女人追求純粹娛樂、單純消遣的合理需求。閱讀應當擯棄華麗的詞句,膚淺的表演,風流的主題,這些會造成年輕女性裝腔作勢。所有幻想,都要得到理性的解說;一切情感,都要求頭腦先行理解。然而,真若如此,閱讀可能也淪為無聊的重負。沃氏幾乎對直覺、靈感和迷狂等諸要素,毫不關心。她關于讀什么,怎么讀的意見,近乎一個女道學家,充滿機械教條。這與柏拉圖批判詩人們將帶壞世風心靈,如出一轍。
在我看來,《女子教育》顯示了早期女性主義者的自我規(guī)訓,與男性同化的意識,頗為明顯。沃氏的描繪是,既要求女性突破感官和情欲的局限,提升智力。同時,還要兼顧家庭責任,“女人既可以做有見識男子的伴侶和朋友,也知道如何照顧這男子的家人。”這種既要、也要的論述,形塑了如今社會、家庭對女性的雙重期待。明智的母親應自己教育女兒,而不是交給家中仆人,或寄宿學校的教師。前者會造成女孩粗野和愚蠢,后者則只注重女孩才藝,忽視性情和頭腦。雖然,這是對下層的強烈歧視,但至少有一點是對的——家庭教育中,建立親密、依戀的情感關聯(lián),尤為關鍵。這個話題在當下,乃是普遍困境:父母上班無暇教育,推給隔代祖輩,雇傭保姆照看,親子關系從源頭上就奠基不穩(wěn)。
三
此書也存在耐人尋味的反諷——沃氏得出不少深刻精細的見解,但從意圖闡釋看,有時又不免迂腐。例如,她在男女地位、功能上的性別平等,絲毫沒有延伸到不同階級之間的身份平等。她對仆人、家庭女教師,充滿鄙夷。這或許正是此書迷人所在,它時刻都呈現(xiàn)出思維、智識的兩面性:匱乏與超越,不足與超常。但事實卻吊詭說明,有時看似老套的教諭,卻擊中要害,在當代兩性關系中,反復得到應證!芭缘牟恍姨幘,受過時髦教育,卻一文不名”,還有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沒有錢!八齻兊策留有一絲敏感,常常只能單身!
這些來自18世紀的觀察和結(jié)論,與當代語境完全貼合,具有強大的共情力。沃氏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她愛說大實話,不會有虛幻空想。從這一角度看,此作也如同戀愛腦的喚醒指南!叭绻愀F,就不要指望還有什么愛情和友誼”。“很少有男人會認真考慮娶一個地位低于自己的女人……女人只有到了期待男人娶她,給她幸福的時候,才會最終明白真相”。我認為,正是作者這種極度的醒世冷峻,才使她論述愛情與婚姻,有了超越論的視角。
她完全超越情愛表象,切入到問題的核心,戀愛中的心理效應:虛榮的征服,控制的博弈,被激發(fā)的嫉妒心!拔覀円獣r刻把愛一個人的理性基礎牢記在心,以便能在感到厭惡或怨恨時加以克制!边@句勸告包含著反人性的前提,假如你把理性的基礎,寫在腦門上,那么大概率也不會產(chǎn)生愛情。沃氏在顛覆陳詞濫調(diào)的同時,也陷入某種悖謬中!拔也徽J為愛情是不可抗拒的,或者是不可征服的”,但你很難說能夠抗拒的,那會是愛情。她也高估了辨別能力,善的觀念,“一旦發(fā)現(xiàn)第一個對象不值得愛,就會轉(zhuǎn)向另一個新的對象。”
這種理性的計算,說來輕巧,卻不合實際。以至于沃氏搬出了終極手段,“宗教可以克服理性克服不了的障礙”。我甚至感到,沃氏大多說得很正確,但她所言,基本做不到。她比男人更懂原則、判斷、估量,她總有一大堆條條框框,讓女子克制激情。對待婚姻,她主張漫長的準備——等待頭腦成熟、經(jīng)驗反思,心靈完善。這種預想,都建立在一種控制論上。事實上,婚姻與生育一樣,并非通過調(diào)控條件,就能達成目的。
但書中所寫細節(jié),確實是維系婚姻的善意提醒。如婚姻中常常缺少“禮貌的尊嚴和恰當?shù)鸟娉帧,過分熟悉后又會產(chǎn)生輕蔑;女人在婚前拘謹,婚后卻放肆!八齻冏砸詾橛泻戏ǖ臋嗬玫秸煞虻膼郏谑遣辉倥θ偹。換成現(xiàn)在的話講,婚姻并非保險箱,取悅對方,是持久的功課。在我看來,《女子教育》的缺憾,或許在于其論述的單向度。她的目光所及,只有理性和美德,原則與義務,卻有意壓抑、貶損了女性身體欲望,對女子的情愛享受,避而不談。
沃氏的言說讓人想起培根、蒙田探討人生的散文。她有世故的觀察,又不失真誠的生存智慧。我想,她還很符合黑格爾對孔子的看法,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愛講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杜咏逃芳日摷爸橇Φ滦校摒B(yǎng)審美,又包含言談行動,價值取向,社交經(jīng)驗,婚戀技巧等面向。此作系統(tǒng)地提出整套關于女性養(yǎng)成的操作指南,頗為前衛(wèi)。這源于論述視角和策略的女性本位,女性中心。它在實用主義、功能主義、理性主義的背后,潛藏著女性自我意識,自由意志的強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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