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你好嗎？

 

晚上幫媽媽給國內撥電話，媽媽手機里存的聯系人不多，除了爸爸和妹妹，就只有你了。趁著媽媽找眼鏡，悄悄得把你的名字給刪了。心里有些不忍， 怕媽媽看到你的名字，又會難過。

 

晚上還是失眠了。多么希望天堂里有電話，有微信，有QQ，多么希望再和你說說話。QQ聊天記錄上，最后一次的留言是去年2月23號，我永遠都會保留著。你的帳號，我也會保留著，想你的時候，還會發(fā)短息給你，你都收到了吧？

 

自從你去年三月突然得不辭而別，每天都會想你。總想著寫一點東西給你，卻總覺得沒有準備好。你在書畫家園的網頁上還寫著去年給畫友的新年祝福，馬上又要過年了，沒什麼送給你，那就寫一篇關于你的文章吧。知道你愛看散文雜文，我就想到哪說到哪，都是真心話，以前沒來得及告訴你，希望你能看到。

 

你在的時候，不知道你的生日。你走了，才知道你生在1958年，大躍進剛剛開始。媽媽說，姥姥生了六個孩子，就生你時享了點小福。鄉(xiāng)里新成立了衛(wèi)生院，就在村子里，姥姥坐月子，有人給洗尿布。但好日子不長，大躍進的幾年，浮夸風盛行，又加上天災人禍，全中國鬧饑荒，經濟大倒退。到了美國看到相關報導，才知道你出生后長身體的關鍵的頭幾年，中國餓死了三千多萬人，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大污點。家里孩子多，僅有的一點兒吃的都給了孩子，姥姥餓了就喝點兒涼水，吃點蔥。你出生后五舅出生前，姥姥又懷了兩個孩子，但都小產死掉了。那個年代，物質極度匱乏，加上舉國瘋狂，小嬰兒全靠母乳，媽**營養(yǎng)跟不上，孩子就跟著遭罪。 五個舅舅里面，就你最矮，也就你走得最早。現在想想，可能那時候你的身體就受了損。

 

媽媽比你大九歲，家里大人外出干活，都是大孩看小孩。鄰村有一家，大人去地里了，小孩子放在竹簍里或麥秸垛上，沒人看，結果被家里的豬給咬死了。有一次你哭鬧不止，媽媽實在抱不動了，一不小心把你掉在地上。你們那一代人，童年沒有什么玩具。媽媽只記得你和三舅有一個工具箱，時常敲錘子釘釘子玩。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畫畫的，可惜她也記不得了。

 

小時候媽媽要工作還要照顧弟弟妹妹，爸爸在外地，我從滿月到上學前的大部分時間就在姥姥家住著。你和五舅都還沒成家，現在算起來，你比我大15歲，幾個大人看我一個孩子，最初的記憶里全是在姥姥家的幸福時光。你有一顆童心，特別愛孩子，小孩子跟你在一起總有無窮的樂趣。我記事比較早，你抱著我，指著天上，教我認太陽，云彩，風。又怕太陽耀眼，還用手給我遮著。你抱著我，指著院子里交頭接耳的兩只雞，說快看，小雞也會說話。我記得，你領著我去村子里看露天電影，電影都忘了，但騎在你的肩膀上，高大上的感覺至今還很清晰。跟著你去別人家里，你拿著我的手碰一碰葉子，立馬合上了，你說這就是含羞草，現在看到含羞草就會想起你。還記得你拿煤球夾子，不顧姥姥的反對，在院子里給我燙發(fā)，年輕的你還是很愛時髦的。

 

春天，你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地里挖薺菜。你給我們講故事，好幾個故事現在都還記得。爺爺給孫子一個碗和兩塊錢去打醬油。買了醬油放在碗里，找的零錢卻沒有地方放，孫子靈機一動，把碗翻過來，零錢放在碗底�；氐郊�，爺爺問醬油哪，孫子翻過碗來給爺爺看，零錢撒了一地，醬油自然是沒有了，爺爺盛怒之下，打了孫子一巴掌，孫子大哭。兒子回到家看到不免心疼，卻又不好說什么，只好到院子里抽自己嘴巴。爺爺不解，兒子說，你打我兒子，所以我也打你兒子。你出腦筋急轉彎的題目給我們，世界上什么最大，我們猜是大海，你搖頭，是天空，你又搖頭，是宇宙，你還搖頭。你說是眼皮！世上萬物再大，眼皮一合就都蓋上了。如今，你的眼皮永遠得合上了，隨之而去的是世間的一切煩惱和痛苦，可是世上的人卻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不知從哪里郵購了智力開發(fā)雜志，教我做智力題。那個年代，還是繁體文的，真的很稀罕。我后來考大學，來美國讀博，找工作，一路走來都很順利，其實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你，可惜你在世時，我沒能親口告訴你。你自學畫畫，音樂簡譜，姥姥信耶穌，你晚上就教一幫老弱病殘唱圣歌。老的少的，都喜歡和你交往。你的聰慧，靈氣，和為人，我不及你的一半。在我的心里，你沒有缺點，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不記得你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畫，你買了好多書和雜志，普通人眼里這是不務正業(yè)，浪費錢。你讓我倚在門框上別動，給我畫素描。當年的畫都沒有了，不然會是多么美好的紀念。我最初畫房子都是三角形，你教我 畫上屋頂和兩側，立馬有了立體感, 直到現在我畫房子還是你教我的畫法。后來又跟你學會了畫竹子，畫小雞�？上М嬆档�，我一直不開竅。父母家的院子里，進門的整面迎門墻上是你畫的牡丹；我的房間里，墻上貼的都是你的畫。美國的家里還沒有你的畫，一直覺得還有機會，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受你的影響，我從小愛畫畫，美術課總是優(yōu)秀，一度還幻想著投靠美術這條路。最終我沒有學畫，但妹妹和表弟都追隨你學了美術，受你影響的肯定不止我們這幾個。我們小時候在老家沒有象現在這么多課外活動，你是身邊唯一一個會舞文弄墨的，你的性格又是那么得隨和，那么有趣，孩子們都喜歡你，你是我們童年的一個亮點。

 

現在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小時候幾乎所有美好的記憶里，都有你。后來要上學，不得不回到自己的父母家，總感覺象是做客，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得往姥姥家趕，一直賴到周一早上才直接回學校。你那時候在水泥廠上班，正好和我的學校方向相反。周一要起個大早，冬天那么冷，要先騎自行車送我，再急急忙忙趕去上班。我那時候不知道體貼大人，不愿意提前一天回家，而你們也就由著我。在姥姥家里，你們都寵著我。

 

模模糊糊還記得你的婚禮，記得婚禮前，你和其他幾個舅舅一起在姥姥家對面給你蓋房子，記得婚禮上嶄新的油燈，花花綠綠的被子。你有了自己的小家以后，我就隨之多了一個家，周末和所有的假期都在姥姥家和你家之間穿插住著。你和四舅母教我疊衣服，包餃子。

晚上睡覺前，教我打撲克。暑假里，你中午回家吃飯的空，我們小孩子就都圍著你。你愛看足球，信號不好，電視又是黑白的，你手捏著天線，不愿錯過一場球賽。

 

夏天，你院子里的葡萄架又遮蔭又結果。你還種南瓜，每個上面刻上詩詞，秋天南瓜長好了，字也長成了，你就每家送幾個，擺在屋里好有文藝范。你總是那么得富有創(chuàng)意，真的很崇拜你。在美國有了房子和院子后，我也學你一樣種南瓜，先是刻上小孩子的名字，十月底的萬圣節(jié)正好分發(fā)。去年得知你不在了，無以寄托哀思，就種了幾個南瓜給你，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上大學后，和你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只是一年之中的寒暑假。生病在家休學，你和四舅母拿來雜志給我解悶。放寒假回家，你找單位的車去火車站接我。暑假里我說要學電腦練打字，你讓我用你辦公室的電腦。后來來美國留學，以及后面工作定居，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兩年回一次國，走親訪友，同學聚會，往往只能匆匆見上你兩三次。過年過節(jié)，會給你打打電話，但打得不多，以前是通訊不便，又貴，后來話費便宜了，我又被兩個孩子和工作拖累，加上時差，總之現在看來都成了無法原諒自己的種種借口。

 

老爺07年，姥姥12年先后過世。六個子女中，你最盡心盡力。床前床后，你喂藥喂飯，梳頭洗臉，看到的人都說，你比誰照顧得都細心，誰也不如你。老爺走后，姥姥在幾個舅舅家輪流住著，居無定所，年紀大了，身體每況愈下，聽說脾氣也變得不好。姥姥最疼你，你受的數落也最多。她摔倒后一直臥床，黑白顛倒，晚上不睡，陪伴的人就很辛苦。同時，要你畫的人開始越來越多，你白天照顧姥姥要跑好幾趟，不能專心畫畫，只能晚上熬夜。姥姥去世后，我打電話給你，你感嘆說太不巧，她走時幾個子女都沒在身邊，你趕過去，說以前都是你給她梳頭，那就再最后給她梳梳頭吧。說到這里，你在電話的那頭已泣不成聲。你說你幫姥姥合上眼睛，但嘴卻一直張著，你想可能是她惦記身在遠方的我。從小到大，你們那么疼我，而我卻接二連三錯過了老爺，姥姥，和你先后三個親人的葬禮，沒有送你們最后一程，成了我心里永遠的痛。老爺姥姥活到七八十歲，最后生病去世，雖于心不忍，但在預料之中，你去年的突然不辭而別，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最后一次見你是13年夏天回國，你看起來比以往愈發(fā)的又瘦又黑。那一陣子，家里蓋房子搞裝修，前幾年照顧姥爺姥姥受了損，身體連續(xù)運轉，肯定累壞了。擔心你的身體，你的肺不好，煙又抽得兇，給你買了戒煙的口香糖和防過敏的藥，你說不要浪費錢了，不管用，離了煙畫畫沒有靈感�；孛绹�后，找到危害小的電子煙，放在抽屜里，打算下次回去再給你，如今煙還在，你卻沒有了。

 

上次回去，還送給你一個最最沒用的禮物，一頂貂皮黑色禮帽。以前問你需要什么，你總說什么都不要。我說要不然給你買一個禮帽吧，出去參加畫展見畫友，戴著有藝術家的范兒。你量了頭圍QQ發(fā)過來，我就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個店的網上訂了一頂給你�；厝ヒ姷侥悖�你戴上帽子，一臉的燦爛。帽子是黑色的，和你黑黑的膚色不太搭配。你性格一向謙和，不愛張揚，從不會借助奇裝異服冒充氣派，后來看到網上你參加各類活動的照片，都沒有戴帽子。其實IPAD或筆記本電腦會更好，你每天都用，出門帶著又方便，可是當時我沒有想到，而你又從來都說什么都不需要。

 

去年過年前，媽媽從我這里回去。之前剛剛上了微信，問表弟要你的微信號，他說你沒有，因為你的手機不是智能的。我就想給你弄個手機，你先說不要，我一再堅持，你后來發(fā)短信說不要蘋果的，太貴，也不要國內不能保修的。我的蘋果手機正好從四升級到五，就打算把新的蘋果五讓媽媽給你帶回去，后來意識到國內要找人先解鎖，怕新手機給弄壞了，就臨時決定把我的舊蘋果四給你帶回去了�，F在只能恨自己小氣又自私。

 

妹妹找人先解鎖，中間耽誤數周，等拿回手機，給你打電話約好給你送過去，沒想到第二天你卻沒再醒來。你生前沒來得及用上智能手機，所以你沒有微信號，我在微信里發(fā)的生活的點點滴滴，你都看不到。這是我的一大遺憾。你走后，囑咐妹妹給你買一個紙的蘋果手機，燒了送給你。后來看到一篇文章，賣葬禮用品的推銷紙?zhí)O果手機，兼賣配套的假充電器，耳機和其他手機必需品，其實是別人當笑話發(fā)的，我看了又趕緊發(fā)給妹妹，讓她留意給你配置這些東西。原來我不信這些，但自從你走后，我就開始真心得迷信起來了。

 

3月28號周五凌晨你出事了，家人不敢告訴我。你走的時候，算來我正好和婆婆老家趕來參加她葬禮的親戚吃飯。我這里的第二天周六，婆婆的葬禮，傾盆大雨。 周日29號早上，帶孩子去參加空手道比賽。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打開手機微信，看到表弟發(fā)的一句“爸爸走好”，頓時覺得五雷轟頂，不禁大哭。急忙聯系表弟確認詳情，才知道一切已經無法挽回。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直象做夢，圍著操場一圈一圈得走著，不停的仰頭看看天上，不敢相信你已經永遠得走了。后面連著幾天，睡醒了不敢睜開眼，多么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快一年了，每一天都會想你。每每看到天上的云彩，就覺得你在上面。夢里，我問你有沒有天堂，你說你相信有一個更好的世界。我知道你是希望看到我們好好得活著。早上醒來，我學會了感恩，應為你睡去了卻再也沒有看到第二天的太陽。我正慢慢學習珍惜身邊的人和事。我告訴表弟，每一天都要認認真真得過，你少活了二三十年，我們要替你加倍得活過來。你雖然不在了，但每一個有緣和你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的親人，相識相知的朋友們，都會感恩你曾經來過。

記憶里，滿滿的是你燦爛的笑。

 

祝福你在那邊安好！

來生請一定還做我的四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