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書法神韻斷想之九
書畫藝術追求神韻與詩歌藝術的追求有異曲同工之妙,聯(lián)系緊密。但兩者所指的的藝術境界是否相同,是表述的不準確,還是人們闡釋的不準確?還是兩者之間具體的描述確實有質的區(qū)別?
唐司空圖著重從韻味談詩,認為好的詩必須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要“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有人認為“韻味必得從跡象以外的虛空處去求得,從不著一字處去領會韻外之致!
宋嚴羽以禪喻詩,提出作詩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相,言有盡而意無窮”。有人認為“這是說只有‘空’和‘虛靈’才能產生神韻。
同時代的范溫在他的《替溪詩眼》中,對“韻”作了探索性的解釋:“有余意之謂韻”,“不足而有韻”,“行于平夷,不自矜炫而韻自勝”。這里的“有余意”、“不足”,“韻自勝”到底指的是什么?
有人認為:明代王世貞提倡神韻說,同樣強調“鏡中之相、水中之月……無跡可求,”“色相俱空”,強調“空”字,強調“清運”,只有“虛”、“空”、“空靈”、“清遠”方出現(xiàn)神韻,在“有余意”、“不足”、“平夷”中才能產生神韻。所以,“韻”是一種藝術審美標準,是經過“心隨筆運、取象不惑”而取得的藝術效果,它空靈得如鏡中之相、水中之花,虛幻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人們必須從“象外”、“環(huán)中”的空靈處去領悟“味外之味”、“象外之旨”,從“不足”、“余意”中去領悟“韻外之致”。
有人把上述理論歸納到:“韻”是通過“虛”表現(xiàn)的。
粗看這么說似乎有道理,細一分析,還是有問題,這就需要我們從新認識前人的理論,正確的理解前人的說法,不然的話,會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司空圖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講的是“韻味”中的“情致”與“主旨”,換句話,這里講的是“有”,不是“無”,韻味不是虛無的,韻味是對藝術境界的總稱,其中應有具體的“情致”與“主旨”,“韻”就有了具體的“形”與“義”。
“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前半句是打破原有的“象”,固有的“象” 藝術的任務是在創(chuàng)造意象,但是這種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飽和的。情感或出于己,或出于人,詩人對于出于己者須跳出來觀察,對于出于人者須鉆進去體驗。去尋找新的形象定位!伴|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楊柳本來可以引起無數(shù)的聯(lián)想,本象是一種植物,桓溫因楊柳而想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蕭道成因楊柳而想起“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韓君平因楊柳而想起“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章臺妓女,何以這首詩的主人獨懊悔當初勸丈夫出去謀官呢了因為“夫婿”的意象對于“春日凝妝上翠樓”的閨中少婦是一種受情感飽和的意象,而楊柳的濃綠又最易惹起春意,所以經它一觸動,“夫婿”的意象就立刻浮上她的心頭了。柳沒有變,而柳的意象在不斷地更新,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換一種情感就是換一種意象,換一種意象就是換一種境界。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詩是做不盡的!俺韵笸狻笔莿(chuàng)造,“得其環(huán)中”是循環(huán),是不丟棄原象。它不是“虛空”,是實實在在的意象。!碍h(huán)中”之說源于《莊子》,《齊物論》云:“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笔Y錫昌《莊子哲學?齊物論校釋》云:“‘環(huán)’者乃門上下兩橫檻之洞;所以承受樞之旋轉者也。樞一得環(huán)中,便可旋轉自如,而應無窮。此謂今如以無對待之道為樞,使入天下之環(huán),以對一切是非,則其應亦無窮也!庇帧秳t陽》篇云:“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惫笞⒃疲骸熬涌找噪S物,物自成!币簿褪钦f,一切任乎自然則能無為而無不為。說明此種新境界之獲得必須隨順自然,而決不可強力為之,故云:“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講的是含蓄,它是一種含蓄的美,超乎一切言象之外。自然之道本體所具有的“大用外腓,真體內充”的特點,決定了詩境含蓄的性質。在渾然一體的詩境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意味,猶如晝夜運行、變幻莫測的混沌元氣,日新月異,生生不息。它開拓了使讀者充分發(fā)揮自己想像力的空間,啟發(fā)了讀者各不相同的審美創(chuàng)造能力。所謂“返虛入渾”,即是以無統(tǒng)有,以虛馭實,故而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無論是“藍田玉煙”還是“羚羊掛角”,都會使人感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予人以“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的“味外之旨”、“韻外之致”。這后兩種美在王昌齡和王維的詩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八{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例如王昌齡的《從軍行》:“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主擒吐谷渾!边吶纳n茫風光和軍土的英雄氣概躍然紙上。又如王維的《終南山》:“天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人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鄙椒逍蹅,直上云霄,綿延起伏,陰晴各殊,澗水曲折,潺潺流過。行人隔水詢問樵夫,更將山勢的宏大壯闊,襯托得淋漓盡致!安恢蛔帧敝v究的是不用直白的語言入詩,“盡得風流”講究的是要有更好的、更藝術的、更深刻,更形象的表達。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這是禪宗語。比喻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妙語”。如《景德傳燈錄》卷十六載義存禪師示眾語謂:“我若東道西道,汝則尋言逐句;我若羚羊掛角,你向什么處捫摸?”又如卷十七載道膺禪師示眾語謂:“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蹤跡底。忽遇羚羊掛角,莫道跡,氣亦不識!标P于羚羊掛角的出典,《埤雅·釋獸》說:羚羊夜眠以角懸樹,足不著地,不留痕跡,以防敵患。宋·嚴宇《滄浪詩話·詩辨》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薄傲缪驋旖恰辈皇强,無,是掩藏的很深,深到“無跡可求”。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來形容這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境,空中的音響,形貌的色采,水中的月亮,鏡中的形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中心意思是:指詩文含義深刻,令人品味不盡。這里“音”與.“空中之音”“色”與“相中之色”“月”與“水中之月” “像”與“鏡中之像”有什么不同?古人為什么要強調“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這是因為“音色月像”是實物,是生活中具象,而“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是再創(chuàng)造的藝術新形象,相對于實物來講,它們是虛,但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都是實實在在的形象,前人早有“虛以成韻”之說。這就是莊子說:“虛室生白,唯道集虛”。 哲理的“道”集在虛的地方,令人咀嚼不盡。
笪重光:“虛實相生”,是在強調虛實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是講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表現(xiàn)手法。高旦甫:“即其筆墨所未到,亦有靈氣空中行”。書畫的“妙境”在無畫的虛處,令人體味不盡。創(chuàng)作的“靈氣”在筆墨未到的虛白處,令人遐想不盡。虛把想象的境界引向深邃。有人據(jù)此說“只有“虛”才使想象扎上翅膀。只有“虛”才使人浮想聯(lián)翩,余味無窮,也只有“虛”才能使人咀嚼那神秘的言不盡的韻味,韻致。”這種說法是錯誤片面的,虛與實是一個整體,沒有實就沒有虛,虛與實都有藝術表現(xiàn)力,關鍵是看你怎么處理
有人說:書法的“虛”,就黑白的對比而言,是指章法中的空白。就實中之虛而言,又是指用筆上的虛鋒和不著力處,同時包括蕭散、天真、簡淡、生拙的風格追求。筆筆中鋒,處處實筆則字無生氣,亦乏韻味。增加些側鋒、飛白等虛鋒,書法的逸氣頓生,帶來韻致。
這話說對了一半,虛的確有這么個藝術效果,但是,“中鋒”“實筆”是書法的主要表現(xiàn)手法,“中鋒”就是出韻味的,但不必“筆筆”要虛實結合。
米芾在給宋仁宗談書法時曾說:“蔡京不得筆,蔡下得筆,而乏逸氣,蔡襄勒字,杜衍擺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臣刷字!泵总雷匝浴八⒆帧保瑢嶋H上是他大膽革新書法,以側筆盡興盡力去追求“刷”的虛靈,追求自然的逸趣。他還提出:“手心虛,振迅天真”,把別人的勒、擺、描、畫及妍媚等種種傳統(tǒng)習俗一概打破。他的字多從側、斜處取勢,有魏晉的天真之氣,故在虛鋒中蘊蓄著韻致。他的新意出于法度之中,如果說蔡勝在度,蘇勝有趣,黃勝在姿的話,則可以說米勝在韻。他成功地處理了沉著、飛翥的統(tǒng)一。
所謂“有余味”和“不足”,就是要避免處處用力,要有不著力處。如處處用力則傷于刻露。法國藝術家圣·佩韋曾說:“感染不等于勁頭,某些作家臂力大于才力,有的只是一股勁,勁也并非完全不值得贊美,但他必須是隱蔽的,而非裸露的……美好的作品并不使你狂醉,而是讓你迷戀!庇霉P要“欲斷還連”,其中有若不經意處,自有一番蘊蓄,耐人懸想回味。筆有未盡而意愈遠愈深,則韻味自生。那種一味求工,線條過于凝重,使人感到刻露有過而內蘊不足,則乏韻味。
中國書法尚“韻”與此同理。太粗糙生硬的作品不屬同類,“韻”就是精神性很強的寄寓,它必然追求行云流水般的節(jié)奏與揮灑之樂。工匠式的粗糙生硬缺少一種“士”文化的內涵,在書法上特別缺少書卷氣,自然不能算有“韻”。 趙孟頫的字不謂不熟,卻難免有著意、巧飾之俏,熟則傷雅,熟則近俗。所以從明朝起即有不少人說趙書俗,甚至到清朝梁聞山也說“子昂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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