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顏真卿書法真跡首次考古發(fā)現(xiàn):端嚴的字體里,藏著命運的悲劇
近日,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在發(fā)掘唐代元氏家族墓葬時,發(fā)現(xiàn)了顏真卿書寫的墓志。
考古隊方面表示,此次考古發(fā)現(xiàn),是目前國內(nèi)唯一經(jīng)由科學考古發(fā)掘出土的顏真卿早年書跡真品。
該墓主人是元大謙之妻羅婉順。墓志的撰寫時間是天寶五年,距離“安史之亂”爆發(fā)尚有九年的時間,正是金玉其外卻潛流涌動的“盛唐”時節(jié)。顏時年38歲,在文章中自稱“長安縣尉”。藉由這方墓志,今人可以非常直觀地感受到顏真卿青壯年時代書法的魅力。


羅婉順墓志(局部),引自澎湃新聞
在中國書法史上,顏真卿是承前啟后的宗師級人物。他初學褚遂良,后又師從張旭,還吸收了篆書、隸書和北魏書法的筆意與神韻,創(chuàng)造出一種以穩(wěn)健、厚重、雄勁、寬博為基本特征的新型楷書,即后世所謂的“顏體”。
尤為使人稱道的是,顏真卿的書法做到了“書人合一”。其字結(jié)構恢弘、筆力遒勁,與顏真卿個人性格中的端莊、穩(wěn)重與凜然不可侵犯,可謂渾然融為一體。所以,宋人朱長文說,顏真卿的字“縱橫有象,低昂有志,自羲(王羲之)、獻(王獻之)以來,未有如公者也”。歐陽修也對顏體贊不絕口,發(fā)出過見字如見其人的感慨:“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

顏真卿像
遺憾的是,在顏真卿活著時,他的“端嚴尊重”,并不為時代所喜,更不為皇權所容。
公元783年,年過七旬的顏真卿,被唐王朝派去曉諭叛將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然后于次年被叛軍縊殺,即是皇權難容其“端嚴尊重”的結(jié)果。
發(fā)一篇解讀顏真卿之死的舊文,略有一些修訂。
皇帝不喜歡活著的顏真卿
按照《舊唐書》的記載,直接殺死顏真卿的,是和李唐朝廷鬧翻了的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把顏真卿從李唐朝廷送到李希烈手中的,是唐德宗的宰相盧杞。:
“代宗崩,為禮儀使!瓧钛诪橄啵瑦褐,改太子少傅,禮儀使如舊,外示崇寵,實去其權也。盧杞專權,忌之,改太子太師,罷禮儀使,諭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處為便?’真卿候杞于中書曰:‘真卿以褊性為小人所憎,竄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相公先中丞傳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會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蠌闹⑹,李勉聞之,以為失一元老,貽朝廷羞,乃密表請留。又遣逆于路,不及!
大意是:唐代宗死了,唐德宗李適繼位,先是用楊炎做宰相,楊炎討厭顏真卿,用虛職剝奪了顏的實權。后來,盧杞專權,想把顏真卿從中央趕出去,就派人問他“你想去哪里做地方大員”。顏真卿找到盧杞質(zhì)問:“我這人常年被人排擠,如今年老體弱,要靠你庇護,當年你父親被叛軍所害,首級送到平原,我不敢用衣服去擦你父親臉上的血,是用舌頭舔干凈的,如今,你竟然容不下我了嗎?”盧杞聽了這些話很羞愧,內(nèi)心卻更恨顏真卿(也不知道寫史者從何得知盧杞的這套心理活動)。李適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783年,李希烈攻陷汝州,盧杞就給皇帝出主意:“顏真卿是四方所信之人,聲望卓著,讓他帶著諭旨去李希烈軍中宣撫,可能就用不著派軍隊平叛了”,德宗接受了盧杞的建議。
顏真卿拿到諭旨后,去了李希烈的地盤,隨后就喪失了人身自由。約莫一年后,公元784年,李希烈將之殺害。
雖然直接害死顏真卿的,是“叛賊”李希烈與“奸臣”盧杞,但就《舊唐書》這段記載來看,害死顏真卿的第一兇手,其實是唐德宗李適。
盧杞第一次想將顏真卿趕出朝堂,具體辦法是“諭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處為便?’”
事先征詢顏真卿愿意去哪里,看似還存有某種溫情,但“諭”是以上敕下之詞,帶有強迫性質(zhì)。李適登基時已經(jīng)37歲,之前做過天下兵馬元帥、是平定安史之亂的深度參與者,是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試想:沒有李適點頭,盧杞能“諭”顏真卿這個太子太師嗎?他哪來這么大的底氣呢?沒有李適點頭,盧杞能讓顏真卿自由挑選“方面之任”嗎,他哪來這么大的權力呢?
再者,讓顏真卿離開朝堂去做“方面之任”,必然得由李適任命。作為一個成長于憂患之中,智力正常的成年皇帝,李適應該知道,
將一位70多歲、風燭殘年的老人,外放出去做“方面之任”(不是普通的小地方官),絕不是一種正常的人事安排,既失了優(yōu)待功勛老臣的立場
(不但需要長途跋涉,還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也是對國事的不負責任。
明白這一點,卻仍要如此做,只能說明李適本人已不愿意將顏真卿留在朝堂。

唐德宗李適像
其實,李適生前就承認過,盧杞只是他手里的工具,對他的話絕對服從,絕對執(zhí)行,從不反駁。
時為公元788年2月,李適與宰相李泌之間,進行了一段信息量很大的對話。
當時,李泌年已66歲有余,因精力不濟難以“獨任宰相”,遂向李適辭職,未能獲允后,又提出再增加一名宰相,以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李適的回復是: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宰相人選(朕深知卿勞苦,但未得其人耳)。接著,他與李泌討論起了自己做皇帝以來歷任宰相的優(yōu)劣,其中提到:你們都說盧杞是“奸邪”,我不同意,我覺得他是個“忠清強介”之人。
李泌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反駁皇帝說:人人都說盧杞“奸邪”,而獨獨陛下你不覺得他“奸邪”,這正是盧杞“奸邪”的地方。如果陛下你察覺了他的“奸邪”,又怎么會有“建中之亂”?盧杞這個人,因為私隙殺了楊炎、把顏真卿排擠至必死之地、刺激李懷光走上反叛之路,可謂罪大惡極。如今被陛下你逐出朝堂,人心頓喜。否則,亂局如何能夠消弭?
李適聽了李泌的反駁,也不高興,繼續(xù)解釋:
“楊炎以童子視朕,每論事,朕可其奏則悅,與之往復論難,即怒而辭位;觀其意以朕為不足與言故也。以是交不可忍,非由杞也!
大意是:楊炎每次和我討論政事,我同意他的意見,他就開心;我要不同意,他就反復和我辯論,甚至說要辭職。在他眼里,我這個皇帝就是個孩童,是個“不足言”之人,我對政事的意見,不值得他重視。我實在受不了他,才把他趕出朝堂,這和盧杞?jīng)]有關系。
皇帝還說:
“朕好與人較量理體!瓧钛渍撌乱嘤锌刹,而氣色粗傲,難之輒勃然怒,無復君臣之禮,所以每見令人忿發(fā)。余人則不敢復言。
盧杞小心,朕所言無不從;又無學,不能與朕往復
,故朕所懷常不盡也!
大意是:我喜歡和人辯論是非。楊炎這個人,在政務上的意見也有可取之處,但他“氣色粗傲”,被駁斥的時候動不動就發(fā)怒,沒有君臣之禮,所以每次見他我都被惹到生氣,其他人還不敢說他。盧杞就不一樣,他這人心思很細,我說的話全都依從,也沒什么學問,沒法和我辯論,當然,我也沒法和他暢談。
再往后,因為要依賴李泌,李適開始贊譽李泌如何不同于楊炎和盧杞,如何讓身為皇帝的自己感覺特別舒服,等等。這些話與本文無關,略過不表。
既然盧杞是一個對皇帝“言無不從”之人,從不反駁皇帝的意見,可想而知,在將顏真卿送去叛軍這件事情上,皇帝
肯定沒有提出過有力的反對意見。
如果皇帝提出了反對意見,“言無不從”的盧杞不會反駁,顏真卿的命運也就會大不一樣。
事實上,當日的朝堂之上,根本無人相信李希烈的反旗,可以靠任何人的三寸之舌拔除。所以,命顏真卿去淮西的旨意下來后,“朝廷失色”,群臣皆驚,覺得是將國之重臣毫無意義地送往死地。事實上,皇帝自己也不信李希烈可以靠唇舌說服,他將顏真卿送去淮西的同時,仍在部署戰(zhàn)爭。顏真卿自己也不信淮西之叛可以用言語平息,行至半路,河南尹鄭叔則跑來勸他不要去,去了不會有用,顏認可鄭的判斷,卻只能無奈回答:
“君命可避乎?”
他畢生忠誠于李唐皇室;实鄣拿睿荒芸咕。
李適自述趕走楊炎的理由,其實也是他趕走顏真卿的原因。
李適不滿楊炎遇事有堅持、有原則、常與皇帝爭論;而顏真卿,恰恰也是一個遇事有堅持、有原則、常與皇帝爭論的人。
唐肅宗時代,因為玄宗還活著,顏真卿反對肅宗在祝文里署名“嗣皇帝”,又因為太廟被毀,要求肅宗效法古人“向東哭”,以致于“為宰相所忌”,給弄出去做了地方官。
唐代宗時代,皇帝回到長安舊宮,顏真卿又站出來,要求皇帝先去拜謁五陵九廟,然后才能回家,還對著宰相動了怒火,搞得大家都不開心。皇帝重用元載,讓百官言事之前先把奏章送到元載那里,做一道過濾審查,顏真卿又站出來公開反對,責備皇帝只與“三數(shù)人”議事,朝中恐將再現(xiàn)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奸臣,天下人“鉗口結(jié)舌”,國家很可能禍在不測。最后被元載“坐以誹謗”,給弄出去做了地方官。
加上最后一次被送往淮西,顏真卿在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均被趕出過朝堂,且史書每次都將之歸咎于宰相太壞。這種歸咎,很顯然,只是在替皇權粉飾。
此外,李適覺得和楊炎交流政事,有被當成“童子”的感覺——因為楊炎是三朝老臣。不幸的是,顏真卿比楊炎大了18歲,他是四朝老臣。自然,李適也不會喜歡與顏真卿議論政事。
然而,不喜歡顏真卿,找個借口將他弄出朝堂就可以了,為什么李適非要將他送往淮西的叛軍之中?這是因為,擅長權謀之術的李適,還另有一重隱秘的考量。
顏真卿本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以剛正立身立朝。顏氏家族在安史之亂中,更是滿門英烈。公元783年的顏真卿,確如《舊唐書》所言,威望卓著“四方所信”,是國家級的名士。這樣的人物,被送入李希烈軍中,殺或不殺,都是一個很大的麻煩。殺了顏,會大損李希烈的聲望;不殺顏,又相當于在與李唐的對決中輸?shù)袅藲鈩荨?/div>
李適送出顏真卿,是一箭雙雕;李希烈收到顏真卿,是左右為難。
兩害相權取其輕。李希烈最初的做法,是控制顏真卿的人身自由,盡力爭取他為己所用。直到稱帝,李希烈也沒有誅殺誓死不降的顏真卿,他明白李適將顏真卿送過來,是一個陷阱。顏真卿最后被殺害,直接導火索是李希烈的兄弟李希倩被李適誅殺。被殺前,顏仍大罵李希烈是“逆賊”。
兩年后,公元786年,李希烈死了。顏真卿的遺體被運回長安,“德宗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謚曰文忠”,皇帝心痛到不行,朝廷停止辦公五天。顯然,皇帝更愛死了的顏真卿。而這,也正是顏真卿的悲劇所在:以“端嚴尊重”立身的他,沒能遇到一個“端嚴尊重”的時代。
(本文史料,主要來自《舊唐書.顏真卿傳》《新唐書.顏真卿傳》及《資治通鑒.唐紀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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