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按
本文的構思來自于白蕉先生的一枚“虛室生”印章!疤撌疑祝橹怪埂,語出《莊子·人間世》一節(jié)。白蕉擅長文字游戲,因此常會在其室名別署中發(fā)現(xiàn)許多頗值得玩味的稱謂。而正值白蕉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際,想通過齋名、別署這個切入點撰一文,從側面給大家展示白蕉的從藝心路和瀟灑不羈的個性,且看這位帖學大家在其跌宕起伏的人生中,究竟有著怎樣“豹變”的歷程——
“ 白 蕉 ” 之名
很多人可能都知道,白蕉本姓何,名治法,二十初度時將姓名廢去不用,更為“白蕉”。然而這“白蕉”之名從何而來,其本人在有生之年里卻從未闡明。因此在白蕉去世后,這個謎團一直引發(fā)學界的各種猜測。屢有文章說白蕉的名字來源于酒,理由是其好友書法家郭晴湖曾在白蕉的遺墨詩札上題注云:“白蕉姓何,工詩,善寫蘭,以酒為名”。且白蕉好酒眾所周知,常與友人豪飲為樂,便以此作為白蕉取名的依據(jù),說“白蕉”的取義就是他最愛的白酒。直到多年后,由白蕉的夫人金學儀先生始道出了白蕉更名的真相,這個謎團才最終解開——
- 白蕉與夫人金學儀 (攝于上世紀40年代)-
“白蕉”
白蕉自刻印
“白蕉”
白蕉自刻印
據(jù)金學儀先生回憶,1923年,剛年滿16歲的白蕉告別故鄉(xiāng),來到繁華的大上海求學。先入上海海瀾英語專修學校,后考入上海政法大學。在學校里白蕉遇見了一位同鄉(xiāng)的女同學。兩人很快就墜入了情網(wǎng)不能自拔,且私訂了白首之約。但那個年代,婚姻大事豈容兒戲,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不是門當戶對,則要犯了大忌的。白蕉家是書香門第,素有家學,而那個女同學則是外邦的暴發(fā)戶,所以兩人的戀情遭到了家中長輩的一致反對。秦晉之好無法如愿,熱戀從此變成了苦戀。有一次,在兩人偷偷相會時,女同學送給白蕉一朵白色的美人蕉,花朵素潔清雅,迎風微拂,宛如在空中翩翩舞動的白蝶。白蕉見了,大為動容,索性棄了姓名,從此改名“白蕉”,以示對這段青澀時光的紀念。
在掌故大王鄭逸梅先生的《記云間白蕉》一文中,也對此事有所陳述,他寫道:“……至于白蕉為什么棄其何姓而不用,僅稱白蕉,這是有小小原因的。一則‘白蕉’二字很瀟灑為致,冠上何姓,便覺得不那么自然有風度了。況其時社會上有此習慣,如畫家劉海粟,一度廢去劉姓,而僅標‘海粟’,仿佛和東瀛藝術家爭勝。所以,白蕉廢棄姓后,鐫一閑章‘有何不可’。此外別有一原因,他思想很新,反對舊禮教……可是他的堂上雙親,生在舊社會,一切思想認識,都脫不了舊的框框,他便來滬,較少歸家,棄姓不用,帶些革命反抗精神。”
這年,白蕉二十歲,他開始埋頭于反對封建禮教的白話詩創(chuàng)作,并將所撰詩集取名作——《白蕉》。
“ 天 下 弟 一 嬾 人 ”
白蕉出身在上海金山縣張堰鎮(zhèn)的一戶書香人家,父親何憲純是當?shù)赜忻闹嗅t(yī),一生懸壺,妙術仁心,頗受鄉(xiāng)里的尊敬。其人酷愛園藝,家中植蘭上百盆,且有不少是名種的蘭花。有時父親出診忙不過來,年少的白蕉便幫著照料。“待家尊藝蘭,搬泥運甓,警霪察暍;掃虱防蟻,揭簾封罅。更燥濕經(jīng)心,四季與蘭蕙習處,見抽蕊萌蕾,實生命相共也……”,白蕉自述少時與蘭蕙朝夕相對,澆水、施肥、松土、驅蟲,常常忙得滿頭大汗。而每每花開時節(jié),滿室馨香,他也同樣體會著生機蓬勃的喜悅。后來白蕉定居到市區(qū),便無藝蘭的條件了,但他愛蘭之心卻沒有改變,故每到花開之季,他常去龍華苗圃賞花。白蕉在五十年代用的一方閑章曰“養(yǎng)鼻先生”,乃方去疾先生所作;又有“鼻觀”一印,乃單孝天先生為其鐫。但不論“養(yǎng)鼻”也好,“鼻觀”也罷,顧名思義,即是用鼻子賞蘭也?上胍姲捉蹲鴮μm花,閉目鼻觀,或神游物外,顧盼蘭葉的綽約多姿,尋味幽香之裊裊不絕,這份愉悅可是多少今人能體會得到的?
“管領清芬五百年”
白蕉自刻印
“天下弟一嬾人”
白蕉自用印
當然畫蘭是必不可少的。但白蕉是何時開始畫蘭,已無從可考。只在其1960年左右所繪的《寫蘭集冊》中,對初學寫蘭的場景有過描述,寫道:“故廬微有老名種蘭蕙,花時遠近有觀賞者來。我侍我父,朝自庭院掇盆入室,及暮自室還庭,不為勞也。一夜模大王帖后,舉目瞥見素壁花影大動于中,頓盡研池墨瀋,它日遂為常課。此我兒時初學寫蘭也……”,并配詩云:“小廬客去晚歸庭,架上吾師亮苦心。忽得影中花葉活,燈光面面事追尋” 。白蕉稱蘭花作“吾師”,即是說自己畫蘭完全從寫生啟步,“師法造化”,不從前人技巧,亦不同于史上任何一家,而走“自家路”。這在金學儀先生筆下也得到了應證,她寫道:“他(白蕉)有一方閑章:‘不入不出翁寫蘭朱記’,不入不出者,意即他的畫蘭既不是從哪家入門,又非出自哪家……”,因此白蕉畫蘭不重習氣,而是觀察蘭花本身的自然姿態(tài),常繪墨蘭,配以題句,雖然著筆不多,但格調(diào)清雅,風神自遠。謝稚柳評價:“云間白蕉寫蘭,不獨得筆墨之妙,為花傳神,尤為前之作者未有”。唐云亦詩贊:“萬派歸宗漾酒瓢,許誰共論醉良宵。憑他筆挾東風轉,驚到揚州鄭板橋!”不過,對于自己畫蘭的水平,白蕉從來不過多謙虛,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自負。他曾在自己的蘭繪上題句:“思肖知其生,衡山得其技,清湘通其意,八大傳其神,云間則時一遇之”,又云“問自視與八大、石濤何如?蕉老頭言:故不恨僧道無老頭法也!”在白蕉看來,對于畫蘭的技巧,哪怕是文徵明、八大、石濤在世,自己也是不遑多讓的,甚至還自刻了一方“管領清芬五百年”的印章。
五百年不世出之蘭繪奇才!
這股不甘前人、捭闔千古的狂豪氣概,可稱一時無二了。
- 白蕉曾在《寫蘭集冊》中對初學寫蘭時的場景做過描述 -
《蕙石圖》 白蕉 謝稚柳
1963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白蕉在寫蘭上的不可一世,曾有很多文獻將他稱為“天下第一妄人”,甚至把此稱號當做白蕉的別署,這是誤傳。倒是白蕉生前的確給自己取過一個“天下弟一嬾人”的稱號。“天下弟一嬾人”,表面意思就是天下最懶的人。白蕉在生活中不拘小節(jié),其書室雜散無章,幾無立足之處;又喜赤足穿一鏤空布鞋,出入正式場合而時成笑談;閑散的生活作風與“懶人”稱謂倒也相合。殊不知,白蕉最擅文字游戲,“嬾”與“蘭”諧音,“天下弟一嬾人”實則天下第一的愛蘭、畫蘭之人。到頭來白蕉在落落謙敬之余還是狠狠地自夸了一把,有時自詡和自嘲往往乎一念之間,便不得不感慨漢字的變幻莫測了。
“仇紙恩墨廢寢忘食人”
白蕉自嘲是天下第一的懶人,然而對于書法藝術的鉆研,他其實一點都不懶,相反地,比起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書法家,可能都要勤奮許多。金學儀先生在《憶白蕉》文中如此寫道:“書法和畫蘭,他都下過苦功,差不多每夜都要用掉一二杯子的墨,尤其是寫大字時,用的更多了……他常常通宵達旦,精神健旺。一夜下來,狼藉滿地,滿壁龍蛇飛舞……”。據(jù)說白蕉從小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guī)矩,練字倒墨,“墨不盡不休”,到老都不曾改變。因為在其胸中,始終秉著一個信條:“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爾。”(唐代張旭語)。我們仿佛仍可以看見白蕉每夜在書房內(nèi)焚膏不止、攻書不倦的景象,而這也恰恰是他刻苦勤奮的最好寫照。
晚年時,白蕉給自己取了個別號:“仇紙恩墨廢寢忘食人”。練書寫蘭,已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確是恰如其分。然而,“仇紙恩墨”這四個字,也是語出有典的。
白蕉寫字用紙和用墨的量極大,但他也喜歡搜羅名筆、古紙和佳墨。馮其庸先生就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白蕉用毛筆是特殊定制的,他的筆之筆芯是用有彈性的硬毫,外因裹以小兒的胎發(fā),胎發(fā)柔和到極點而無一絲彈性。但它的附著力好,緊緊附在以硬毫為里的筆芯上”。白蕉自己也曾對弟子蔣炳昌說,“胎毛之所以可以制筆,是取其毛端的尖而細,所謂的胎毛筆只不過是在筆頭的最外圈披上一層胎毛,鋪墊筆柱和內(nèi)芯還是諸如紫、狼這樣的硬毫。制筆用的胎毛得取嬰兒雙滿月的,此時頭發(fā)長而豐厚,剃下后要理直,如亂放就不好用了”,足見白蕉對書寫工具極為講究。
行書詩二首
白蕉
約20世紀40年代
毛主席詩詞二首
白蕉
約20世紀50年代
《移來谷外香》 白蕉
1958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再贅述一段軼事:1965年春節(jié)后,白蕉應安徽省文聯(lián)的邀請,與葉璐淵、唐云等人一同赴皖講學,隨身帶了一張清乾隆時期淳化軒的制龍紋透光古宣。一日課后,白蕉將之取出并當場寫了一首毛澤東的詩詞送給在場的石谷風先生。石谷風大為愕然,驚訝道你怎么拿這么珍貴的紙寫字?白蕉則說,好的筆墨紙硯,有保存價值。但更有實用和欣賞的價值。若親筆書其上,領略其精良質地,此人生一樂也!石老聽后,一臉惘然。
是夜,石谷風邀請三人到自己家里作客,白蕉見他畫案上有一張古紙,順手拿起筆就給他題了齋名。寫畢仍意猶未盡,問石谷風道:“此紙尚存若干?愿意割愛否?不然某便要下拜了。”說罷就要給石施禮,大有一副元章拜石的神氣。唐云在一旁笑道:“他(白蕉)是出了名的愛紙如命,你不送他兩張,事情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石谷風只好將一枚乾隆高麗箋、一枚發(fā)箋以及一錠汪近圣(清代徽墨制墨名家)墨條相贈。白蕉大喜,回滬后當即筆耕不止,很快把從石谷風那里索來的佳紙古墨揮霍一空,而后給石谷風寄來了自作畫蘭詩句二十一首長卷和多幅書法、對聯(lián)。石老看了苦笑不已。
金學儀先生說,白蕉只要遇到好紙、好墨是不顧家里斷米斷炊都一定要買的,買來后馬上就揮毫試筆,非墨用完紙寫盡不能稱意。白蕉在《云間言藝錄》中也談到:“凡為藝,一矜持便是過。矜持雖非做作之謂,然已不復見真精神流露矣!我非不喜穿新衣服,但穿之身上,處處令我不便,因有惜物之心存也。必如宋元君解衣盤礴,庖丁不見全牛乃可。若名筆在手,佳紙當前。略存謹慎,便爾矜持,遂損天機矣!”。當然,白蕉珍愛佳紙名筆并非珍視其本身文物價值的珠璧,而是完全從書法創(chuàng)作這個角度出發(fā)。愛紙筆不如說是愛書寫,正像他在一首自敘詩里寫到的一樣,“愛書正與此身同,半夜三更寫未休,長史當年徒握發(fā),云間自愧吐哺周!
“風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
白蕉學書,走的是苦學派的路子。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是從楷書啟蒙。早年的白蕉,學習唐代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亦臨摹東漢鐘繇《薦季直表》、《宣示帖》等。他刻苦勤奮,一步一腳印,尤在歐陽詢的書體上用功最深。據(jù)說白蕉少年時臨寫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曾將完成后的臨本和宋代的原拓對著太陽比照,竟能不差毫厘地重合起來,一絲不走,觀者無不嘖嘖稱奇。
-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拓本 -
然而白蕉最為人稱譽的,還是他那一手蕭散秀逸的行書。他的行書以“二王”為宗,且專情如一,終生以“二王”帖學為自己研習的目標。尤其鐘愛“大王”(王羲之),認為王羲之的書法“英毅卓犖、恬和典雅”,因而推崇備至 。白蕉自己曾回憶說:“我初學王羲之書,久久徘徊于門外,后得《喪亂》、《二謝》等唐摹本照片習之,稍得其意,又選《閣帖》上的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觀摹,遂能得其神趣!彼麑ψ约旱膰栏駧捉量,常常把寫好的字貼在墻上,近看三日,遠觀又三日,反復審視推敲,或征求同道意見,作品往往十紙撕其九,又棄其一;一切著意在“純出于人之氣度涵養(yǎng)”的晉人風韻。心追手摹,使得白蕉不僅對晉韻的理解十分準確,而且基于早年師法歐、虞兩家的經(jīng)驗,也將晉韻唐法做到了很好的結合。晉人妙處在乎用筆使轉,于筆畫的流走中產(chǎn)生運動之美;而唐人貴在起止、轉折處的用心,筆畫厚實、結構嚴謹,得端莊之態(tài)。因此,白蕉的行書并非一味再現(xiàn)“二王”的面貌,而是更追求用筆的起落無痕、結字求簡,把“二王”的藝術語言化為自家血肉,融晉韻、唐法、宋意、元明之態(tài)于一爐,甚至兼用了一些現(xiàn)代筆墨的技巧。雖書出于“二王”,競大有獨造之妙,所書作品縱橫有氣,雋逸瀟灑,隨意為之而法度自在,確有晉人遺風。
沙孟海先生對白蕉的書法評價極高,他在題《白蕉蘭題雜存卷》中寫道:“……行草相間,寢饋山陰,深見功夫。造次顛沛,馳不失范。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shù)人!辟嚿倨湎壬嘣诎捉兜臅媰皂撋习显疲骸坝嘤^復翁之書出入魏晉,取法隋唐,揮毫為天馬行空,飛騰奮發(fā);其利如刀,激流能殺;滿如懸弓,彎則箭發(fā),不爭一卒之短長,而求陣容之壯闊,瀟灑淋漓,可與古人爭座位矣!闭虏荽蠹彝蹀境O壬性娰澰唬骸叭畷麆雍Z,鐘王各欲擅千秋。如何百煉功成后,傲骨難為繞指柔。”講的便是白蕉書法成名甚早,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已蜚聲書壇,多次在上海舉辦個人書畫展,名動一時。
《草書·己亥雜詩》白蕉
約上世紀50年代
上海中國畫院藏
“ 法 天 者 ”
白蕉自刻印
老子曰:法天者,治。白蕉原名治法,遂取其意,自號“法天者”,意在表明自己崇尚清靜無為的道家理念,為人從藝一切師法自然。
- 上世紀30年代,徐悲鴻致白蕉的信函 -
白蕉心儀晉人風度,超然灑脫,崇尚道法自然的率真爛漫,因此對于藝術上的見解,他向來心無城府,直話直說,有時難免犯了狂傲的“老毛病”。1932年,好友徐悲鴻請他寫“屈原九歌”長卷,白蕉在《云間書跋甲集》中提及此事,云:“悲鴻先生去年來書委寫屈原九歌長卷,余以待病家居,鹿鹿未就,今半矣,乃始成之,計有真、行、草共計十紙。仙童樂靜,不見可欲,風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恨丹麟(即蔣碧薇之弟蔣丹麟,其時已英年早逝)不及見之也!睂τ谧约旱臅,白蕉竟然自譽“風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可見他是何等得自信。
不過,對于前人諸書家,白蕉的點評有時也老實不客氣。他評論包世臣的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似賣膏藥好漢表演花拳繡腿模樣……”;又評論康有為“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甚至認為楊凝式的《韭花帖》和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志》乃米芾偽作,理由竟是“此老(指米芾)好弄狡獪”,末了,仍不忘自夸道:“卻不防八百年后有白蕉其人”。這樣狂狷脫俗的言論,的確像極了晉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風神,看似悖于常理,細忖卻發(fā)現(xiàn)往往一語中的,頗耐人尋味。
白蕉狷介不羈,常豪語驚人?尚郧樯铣鲇趯λ囆g追求的自負,在別人看來,往往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梗頑,而這也恰恰為他此后凄涼的命運隱隱埋下了伏筆。
窗下客 的 “ 淺白 ”
據(jù)白蕉弟子蔣炳昌回憶,曾在金學儀先生家中看過白蕉二十八歲時拍攝的一幀小像,高高地昂著頭顱,向遠方瞻望,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態(tài)。照片背面是白蕉的手書,寫著“未來的行政院院長”八個字。白蕉的青年時期,中國社會正處于動蕩的年代。經(jīng)歷過國民革命和八年抗戰(zhàn)洗禮的白蕉,在當時對自我才華的施展和遠大抱負的實現(xiàn)也充滿著躍躍欲試的期待,甚至偶爾會表現(xiàn)出少不經(jīng)事而睥睨天下的狂態(tài)。然而恰恰是這份個性使然的率真,日后卻成為了其晚年凄涼結局的照見。
- 白蕉在畫院值班留影(攝于1957年) -
1956年8月,上海中國畫院籌備成立。白蕉被任命為籌委會的執(zhí)行委員兼秘書主任;I委會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就是遴選比較有名望、繪畫技藝較高的海派畫家進入畫院。可海派名家紛繁,畫師的名額又很有限,因此白蕉為畫院畫師名單的最終確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據(jù)說甚至出現(xiàn)有“吳家天下白家班”的說法,意思說畫院是吳湖帆的天下,而經(jīng)白蕉的挑選組成了工作班子。此乃外話不提。1957年的“大鳴大放”期間,白蕉寫了一篇《我道其東》的文章,大意是講解放后我們不是很重視和提倡書法,而鄰國日本對書法則非常重視,如果我們再不改變現(xiàn)狀,今后就要向日本人學習了。文章的初衷完全是善意的,但陳詞與當時的時局頗違,好友唐云在讀后也隱隱覺得不妥,勸其不要公開發(fā)表?稍谝淮挝乃囎勆,受會議氣氛感染,耿直的白蕉起身發(fā)言,大談《我道其東》的觀點。而就是因為這次發(fā)言,是年6月,白蕉自然而然地在“反右”斗爭中被劃到了“右派”的行列,受到降級、降薪的處分。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記十大狂人事》中也記載了這件事,寫道:“及大鳴大放開始,白寫了一篇洋洋文章,論書法,竟認為中國無一人懂書法、擅寫字,最后一段云,反不如日本人有所得,‘吾道其東乎’。遂被揪了出來,問以何故念念不忘日寇之用意所在?”之后,白蕉被送到上海舞蹈學校建筑工地參加勞動。可一介書生的他,又怎堪沉重的體力活,雙肩常常被扁擔壓得又紅又腫。可白蕉沒有怨言,第二天帶著夫人準備好的兩個棉肩墊,又一聲不吭地回到工地。此時的白蕉不再抗爭,他明白,因為自己的心直口快和不善待人接物,在如今這個復雜的社會中,已顯得十分格格不入!吧跻釉眨∷囍谷税烈,此昔賢語,大概所謂使人傲者,自視天下第一,視他人皆二三等,或未入流也。余謂傲不可無,然宜在意,而不宜在容,在意者必有成,在容者徒取厭”,他這么寫道。但即便如此,白蕉依然深愛著祖國、熱愛著黨,希望用真誠和勞動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為此,他自刻了一方閑章“淺白”。淺白者,“淺薄”的諧音也。被打成右派雖是人生的悲劇,而造成這一悲劇的,恰恰在于自己不通世故的淺薄。況且藝術的追求無窮無盡,原先自己在藝術上的認識和自負,此時看來也是非常膚淺的。這番刻骨銘心的教訓,令白蕉深有體會。他又請好友葉潞淵為他刻下“窗下客”一印。夫人金學儀不解其義,問白蕉,白蕉只是淺淺一笑。直至金向葉潞淵請教,葉氏嘆氣道,“窗下客”就是門外漢!同年和此后的1963年,葉潞淵和鄧散木兩位好友又為白蕉重刻了“窗下客”與“淺白”二印。從此,兩枚印文便成為了白蕉為藝的終生信條。
- 白蕉(左)與葉潞淵 (攝于1964年)-
1961年,“右派”帽子終被摘去,白蕉哭了。向來堅強的他,并不為自己的冤屈得以洗刷而流淚,而是覺得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又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藝術創(chuàng)作中去。此后,白蕉更加發(fā)奮,不分晝夜地寫字作畫,只為有機會再為人民大眾服務,他感到滿心喜悅。但天不遂人愿,很快,“文革”風暴又將他打到了十八層地獄。白蕉被誣為“反動學術權威”,隨之而來的是在陰暗的地下室,沒完沒了地寫檢查、洗油畫板。批斗最激烈時,“造反派”們甚至在白蕉的手杖上貼大字報,不準其取下,走路示眾,而他的工資也降至三十元?杉幢闳绱,當中國第三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喜訊傳來,白蕉竟老淚縱橫。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他,仍強打起精神對家人說:“只要國家強盛,個人受點委屈算不了什么,我甘愿做歷史車輪的鋪路石!
無休止的勞教和折磨,徹底摧垮了白蕉的身體。而頂著“四類分子”的帽子,奄奄一息的他又一而再地被醫(yī)院拒收。彌留之際,白蕉還想嘗一嘗他最鐘愛的大閘蟹。可當時家中已一貧如洗。為滿足父親的心愿,長子何民生騎著單車趕往蘇州買蟹,只因那里的價格比較便宜。來回路程近二百公里,看到兒子為自己如此奔勞,白蕉不禁淚流滿面。1969年2月3日,白蕉永遠地合上了雙眼。在他去世后,家中竟連筑墓的錢也沒有。直到幾年后,夫人金學儀賣掉一部心愛的冊頁,才勉強湊夠了五千元,讓丈夫魂歸故里,有了一塊小小的長眠之地。一代帖學大師,身后竟落得如此蕭條,不免令人唏噓垂淚。
- 晚年的白蕉在華東醫(yī)院養(yǎng)病期間(攝于1965年)-
尾 記
白蕉曾在贈與友人的一柄扇面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人生有二難,登天難,求人更難;有二苦,黃連苦,貧窮更苦;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挥卸U,江湖險,人心更險;知其難,守其苦,耐其薄,測其險,則可以處世矣!边@是屬于他自己的人生“心經(jīng)”。
白蕉的一生,經(jīng)歷了北伐戰(zhàn)爭、十年內(nèi)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以及文革等歷史時期,可謂閱盡世間冷暖,飽嘗人生滄桑。但他始終以學者的嚴謹、詩人的浪漫在藝術領域里縱橫馳騁,終生服膺于晉人超然物外的精神觀念,卻為國家的藝術興衰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不求名利通達,而爭藝術之短長,哪怕晚境凄涼,仍無怨無悔。這是白蕉崇高人格的體現(xiàn),卻又清淡如水,微如拂袖——
“我常中宵而起,自謂清醒,而室人謂之癡……”這是一代文人學者最佳的心靈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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