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讀《紅樓夢》,《紅樓夢》也在讀你
賈寶玉和武松放一塊,你會怎么選?在不同時代會得到不同答案,也不是說選誰就一定是對的或錯的,但可以大膽地說喜歡賈寶玉而對武松無感,不必擔(dān)心被人斜目而視,才算身處一個正常的時代。
世上分兩種人,一種讀過《紅樓夢》,一種未曾讀過《紅樓夢》。我是后一種,不是不想讀,也不是不愿讀,只是在不合適的年紀,捧起后又放下,從此錯過。不過也不覺得遺憾,尤其是后來逐漸發(fā)現(xiàn),認識的人當中有許多也不讀《紅樓夢》原著之后,就愈加釋然了,曾經(jīng)的那點兒小小的擔(dān)憂,也徹底消失了。
擔(dān)憂從何而起?“不讀《紅樓夢》,不是完整的中國人”“讀沒讀過《紅樓夢》,過得是兩種人生”“不讀《紅樓夢》就不知道封建社會”……上述觀點,便是壓力來源,而之所以這壓力逐漸變小,是因為即便不讀《紅樓夢》,也對它有較多的了解,聽到或談及《紅樓夢》中人,親切如鄰居。身為一名中國人,怎能避得開《紅樓夢》的影響?街坊四鄰,說書匠人,電影電視,圖書廣播,舞臺演出,文化園林,專家學(xué)者……各種各樣的嘴巴在說《紅樓夢》人物,睜開眼睛就能看到《紅樓夢》景象——原來《紅樓夢》不僅是本書,更是一種滲透到每個人現(xiàn)實生活深處與精神生活角落的文化。你不讀《紅樓夢》,《紅樓夢》也在讀你。
最近擺上我書桌與《紅樓夢》有關(guān)的書,是《情僧、英雄與正經(jīng)人》,為作家劉曉蕾所著,劉曉蕾研究《紅樓夢》,熟讀《金瓶梅》,也深諳《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名著的精神要義,于是在《情僧、英雄與正經(jīng)人》中,?吹搅硗鈳撞棵械娜宋锴皝碛亚榭痛,毫無違和之感,畢竟都是中國讀者的心頭好,就算“你在紅樓,我在西游”,就算有人愛得濃烈,有人裝作清心寡欲,但那畢竟都是中國人的化身不是?
在《溫柔情僧》這一節(jié)中,劉曉蕾開門見山說“我喜歡賈寶玉”,有趣的是,在結(jié)尾她又寫道“這個世界幸好還有寶玉,不只有武松”,非常含蓄地表達出對古典著作中男性角色的態(tài)度。賈寶玉愛得兇猛,武松清心寡欲,都是男人,區(qū)別如此之大,對應(yīng)人群也很廣,難免被拿來進行對比。人無完人,很多人喜歡賈寶玉,但對他整日兒女情長頗有微詞,武松雖然是位標配版的民間英雄,雖未經(jīng)審判手刃潘金蓮,還是顯得魯莽草率了。賈寶玉和武松放一塊,你會怎么選?在不同時代會得到不同答案,也不是說選誰就一定是對的或錯的,但可以大膽地說喜歡賈寶玉而對武松無感,不必擔(dān)心被人斜目而視,才算身處一個正常的時代。
我少年時讀《水滸傳》,對武松佩服得五體投地,三碗不過岡,打虎不眨眼,英雄豪杰形象躍然紙上,清晰到令人不敢產(chǎn)生任何懷疑念頭,但正如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被陽光照射出陰影一樣,武松的陰影,用現(xiàn)代說法則是“法律意識淡薄”,既不會與人溝通,也不愿通過合法手段維權(quán),草澤英雄也容易一腳深踏沼澤難以脫身,許多年過去,在我看來,武松有一只腳還一直停留在沼澤地沒有拔出來,F(xiàn)在如果讓我在賈寶玉和武松之間選,我也選擇喜歡賈寶玉,賈寶玉敏感、自戀、固執(zhí)、軟弱,但善良和真誠作為賈寶玉的情感底色和深層性格,決定了他更經(jīng)得起打量與揣摩,“有問題的不是善良本身,是這個世界”,誰能在一個有問題的世界,同時用心底的善良和眼里的善良編織出溫柔的一瞥,誰就更值得被喜愛。
武松如果遇見林黛玉,眼神和心氣,都會溫柔許多吧,任何時代,什么人遇見什么人,都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改變命運,畢竟林黛玉是“風(fēng)流孤獨的開心果”,是讓人喜歡到?jīng)]辦法的雙魚座。風(fēng)流與孤獨,這一貌似矛盾的說法,融合到黛玉身上,卻顯得妥帖無比,她的風(fēng)流源自她的浪漫與理想主義,但她“愈深情愈孤獨”,抑郁性人格使得她的風(fēng)流略顯清冷,由此便少人能感知到她的欲望本能了。除卻林黛玉深入人心的憂愁樣子,她還有另外一幅“開心果”面孔,涵蓋了她身上的文藝、明媚、幽默等氣質(zhì),如果這種氣質(zhì)被一再放大,沒準可以自我改變命運,成為大觀園里一枚暖太陽,照耀所有人的心,可大觀園作為一片囚禁之地,放大了林黛玉的孤獨憂郁一面,她整日以淚洗面,“開心果”難免發(fā)霉,整日憂愁了。
孫悟空可以與林黛玉互為鏡像!皠e吵了,煩死了”,這是86版《西游記》中孫悟空的臺詞,近年在社交媒體上很是流行,一個愛煩的孫悟空形象愈加凸顯。賈樟柯導(dǎo)演在《賈想Ⅰ:賈樟柯電影手記(1996-2008)》里收錄了一篇《我比孫悟空頭疼》文章,把孫悟空歸入愛頭疼人士行列,這也放大了孫悟空的愁容。林黛玉的愁和孫悟空的愁,其實還蠻多相似的地方,他們都關(guān)注、關(guān)愛身邊的人,除了身邊圍繞著的那幾位,他們別無情感依賴,當他們發(fā)愁或者發(fā)煩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是有愛流動的,區(qū)別在于:林黛玉見花落淚、情感外露,孫悟空則擅長顧左右而言他、隱藏欲望,如若白羊座的孫悟空遇見雙魚座的林黛玉,他們大概率會惺惺相惜吧。
在四大名著中,除了好人、壞人,還有一種人可以單列出來,他們是正經(jīng)人,比如《紅樓夢》賈政,《西游記》唐僧,《三國演義》趙云,《水滸傳》林沖……正經(jīng)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擁有巨大的同情心,做事踏實,言語認真嚴謹,讓人尊重或喜愛,但正經(jīng)人的缺點是,表面有點兒嚴肅,不懂風(fēng)情,偶爾有點兒暴力傾向,賈政打?qū)氂瘢驗樗畹帽锴?唐僧念緊箍咒懲罰孫悟空,是推卸責(zé)任;趙云的謹小慎微、畏首畏尾,是最終抑郁而亡的主因;林沖也有懦弱、缺乏反抗精神的表現(xiàn)……正經(jīng)人可以納入好人行列,好人的缺點,是能夠讓人接受并理解的,但好人終歸還是缺乏一些痛快與暢快感,對此,蘇珊·桑塔格在《關(guān)于他人的痛苦》中有一句話,可以經(jīng)典地詮釋正經(jīng)人的無奈,“我們的同情宣布我們的清白,同時也宣布我們的無能”。
回到《情僧、英雄與正經(jīng)人》這本書中,會發(fā)現(xiàn)作者傾心關(guān)注的,多是那些正經(jīng)、善良而又無能的人,即便是“英雄”這個關(guān)鍵詞出現(xiàn)在書名里,書中對應(yīng)描寫的人物,也是所有努力都化為泡影的、被放逐的探春,記得閱讀至此的時候,不由想到簡·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所寫,“一個人僅僅因為軟弱無能或優(yōu)柔寡斷,就完全可能招致痛苦”。繼而又想到,四大名著,其實沒必要全部都讀的,讀過三本,剩下的那本就不用讀了,甚至隨便挑其中一本來讀,就約等于四部全讀了……四大名著人物在中國人腦海里不停串臺,并無突兀與隔閡之處,他們早已渾然一體,活躍在過去與當下中國人的精神生活里,喜歡英雄的讀者,從中可以看見豪情萬丈;喜歡弱者的讀者,從中可以讀出無奈與痛苦。還是那句話:如何讀懂四大名著,選擇切入的閱讀視角很重要。(來源:經(jīng)濟觀察報 作者:韓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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