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脂批指出,“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币虼耍谄婊玫募t樓文本中,夢中人之間存在著神奇的聯(lián)結(jié)。
更為神奇的是,看起來明顯是性格迥異的夢中人,卻可能本來就是一個人,比如林黛玉和薛寶釵。
兩人雙峰并峙,“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第五回脂批),是《紅樓夢》中令人過目不忘的兩個經(jīng)典藝術(shù)形象,看起來都是各自獨立的生命個體,都在紅樓一夢中演繹著各自不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但是,“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卻在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提到:“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脂硯齋所作的事關(guān)通部書的立意大旨的批語,是不容置疑的。因此,“釵黛一體”這樣完全不近情理的荒唐,在天才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的“滿紙荒唐言”的奇幻之作中,卻是一個確實存在的藝術(shù)真實,夢幻讓一切皆有可能。
其實,“釵黛一體”在通部書中,并非沒有暗示。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是極為重要的回目,在通部書中起到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其中關(guān)于“釵黛一體”的暗示就有數(shù)處。
釵黛在文本中的份量遠高于其他諸芳,但是,寶玉在太虛幻境的“薄命司”中所見的金陵十二釵冊頁,其他正釵和文本提及的又副釵之人一一襲人、晴雯以及副釵之首一一甄英蓮,都是獨享一頁畫、獨占一首判詞,只有釵黛共享一頁畫,同用一首判詞,原文如下:“只見頭上一頁便畫著四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同樣,《紅樓夢》十二支(除引子和尾收外),其他正釵各自對應(yīng)了一支,與釵黛關(guān)聯(lián)的,雖然有兩支一一《終身誤》和《枉凝眉》,但兩支都是以寶玉的聲口在懷金悼玉。
寶玉在太虛幻境中,領(lǐng)警幻仙子之訓(xùn),所見的秦可卿“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脂批指出:“難得雙兼,妙極!”警幻仙子提到秦可卿乳名“兼美”,脂硯齋又指出:“妙,蓋指薛林而言也!扁O黛“兼美”于秦可卿身上,同樣也是一體的。
寶玉在太虛幻境中所聞到的一縷幽香,此香名“群芳髓”,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脂硯齋提醒:“細玩此句”。脂硯齋提醒的須細細品味的有關(guān)“群芳髓”那句話里,有“寶林珠樹”,“寶”除了讓人聯(lián)想到寶玉以外,自然而然還會聯(lián)想到寶釵。
而且,脂硯齋同時還指出:“`群芳髓'可對`冷香丸’”,“冷香丸”是寶釵所用之藥,也是她的象征物,而薛寶釵下凡造歷幻緣,歷盡風(fēng)月波瀾,最終必將回歸太虛幻境,因此,“寶林珠樹”中肯定包含了寶釵;“林”和“珠”則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前生是絳珠仙子的林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奇香“群芳髓”中,釵黛是一體的。
第三十七回,寶玉詠白海棠詩中,“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而第三回出自寶玉眼中的黛玉“病如西子勝三分”,第二十七回回目“滴翠亭楊妃戲彩蝶”以“楊妃”暗指寶釵,第三十回寶玉則直接以“楊妃”戲稱寶釵,因此,“楊妃”寶釵和“西子”黛玉也一體于寶玉之白海棠。
第四十二回,釵黛合二為一。如果寶黛釵真的就象“大旨談情”的風(fēng)月寶鑒正面所見的那樣,是三角戀關(guān)系,寶釵是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路上的唯一死敵,寶釵的一席談話,即使再深刻、再動人,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黛玉心中的芥蒂。第四十二回后,釵黛變得和諧起來,情深似海,形同一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作者的本意就是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
從該回開始,文本更是時不時強調(diào)、暗示這一點。如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互訴衷腸,寶釵給黛玉供應(yīng)燕窩;第五十七回,林黛玉當(dāng)著薛寶釵的面認薛姨媽為娘;第五十八回,因老太妃國喪,賈母委托薛姨媽照顧黛玉,薛姨媽搬進瀟湘館與黛玉同房,細心照料。黛玉感激不盡,也以寶釵之呼稱薛姨媽,并與寶釵、寶琴姐妹相稱,較諸他人,倍添親切;
同一回,王夫人要遣發(fā)梨香院十二優(yōu)伶,賈母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指與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黛玉,藕官和蕊官常在戲里做夫妻,夫妻是一體的;第六十二回釵黛同飲一鐘新茶;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黛玉占得芙蓉花名簽,其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倍嫉媚档さ恼茄氣O;同一回夜深了,薛姨媽打發(fā)人來接黛玉,脂硯齋批道:“奇文,不接寶釵而接黛玉”;
第六十七回,薛蟠從江南帶回東西,寶釵除了自己留用外,其余分發(fā)眾人,“只有黛玉的與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第七十七回,“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芳官跟隨水月庵的智通,而藕官和蕊官同隨地藏庵的圓信,等等。
當(dāng)然,佚稿中的“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也可證實“釵黛一體”,只是很遺憾我們無緣得見。
也是從第四十二回開始,釵黛的心越來越貼近,隔閡沒有了,沖突也不見了。黛開始有釵的風(fēng)格,不再尖酸刻薄、敏感多疑,能夠包容他人,連趙姨娘都能以禮相待,也開始與寶玉談起仕途經(jīng)濟,也如寶釵一樣直接勸寶玉,如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當(dāng)天,黛玉向?qū)氂裾勂鸺依镩_支,說到:“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至后手不接!保坏谄呤呕,黛玉勸寶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等等。
而釵也開始有黛的影子,一向端肅恭嚴的她,也和黛玉開起玩笑,如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向?qū)氣O吐露自己在榮國府的困擾,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分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敝廄S對此批道:“寶釵此一戲,直抵過通部黛玉之戲?qū)氣O矣……黛玉因識得寶釵后方吐真情,寶釵亦因識得黛玉方肯戲也。此是大關(guān)節(jié)大章法……”;第五十七回,黛玉要認薛姨媽為娘,寶釵戲稱認不得,否則就要嫁給薛蟠,并和她母親擠眼兒發(fā)笑,等等。真可謂釵中有黛,黛中有釵。
其實,作者對釵黛在大觀園的住所一一蘅蕪苑、瀟湘館周圍景物的安排,同樣也暗示了黛中有釵,釵中有黛。
瀟湘館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瀟湘館后院“有大株梨花”,而寶釵與梨花大有關(guān)系一一寶釵入賈府,首先就是住梨香園,她的象征物一一“冷香丸”,“從南帶至北,現(xiàn)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脂批指出:“`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第二十八回寶玉說完女兒的“悲、愁、喜、樂”后,說的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暗示的就是寶玉出家為僧后寶釵的生活狀態(tài)。
蘅蕪苑有許多異草,“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通部書中,諸芳不管如何才華超群,相貌如何驚艷世人,除了釵黛以外,都沒有關(guān)于她們身上香味的描述。蘅蕪苑中四溢的芬芳,當(dāng)然呼應(yīng)了寶釵身上有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即“冷香丸”的香氣,同時也與黛玉密切相聯(lián),黛玉的身上有一股幽香,“從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這是“自骨肉中之香”(第十九回脂批)。
因此,釵黛應(yīng)視作對立統(tǒng)一體,如果只看到她們曾經(jīng)的對立,而無視她們必將合二為一,就很有可能作出與作者的“其中味”背道而馳的判斷。
比如,將“木石前盟”與“金玉良姻”視作水火不容的對立體,認為“木石前盟”是至尊愛情,而“金玉良姻”是別有用心的第三者插足,甚至將作者在幻境中所作的大有深意之“荒唐言”,如金瓔珞等,無中生有地曲解為薛家之“杰作”,繼而進一步發(fā)揮,連“通靈寶玉”也大有問題。
又比如,有一種觀點認為,林黛玉隱指明,佩戴金瓔珞的薛寶釵隱指清,文本的主旨是反清悼明,但這種可能性同樣也是幾乎不存在,因為清取代明,兩者是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絕對不可能是一體的。
“釵黛一體”,也意味著,寶黛釵之間的關(guān)系絕對不是“談情”那么簡單,“釵黛一體”另有深意。后續(xù)拙文將對此作進一步探討。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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