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畫壇,中國畫和水墨畫雖容易被混淆,但一定是兩種不完全覆蓋的藝術概念。中國畫是講究筆墨的傳承性并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理念、追求境界和意境的繪畫,而水墨畫則是去除其原文化屬性、著眼于媒材特性并力求融入異質文化和現(xiàn)代審美精神的繪畫。水墨畫的去筆墨而凸顯了這種媒材可不斷融入其他介質的包容性,這也就是我們當下能夠看到這么多具有創(chuàng)新性水墨畫獲得發(fā)展的重要緣由,但這種水墨的可介入性如果沒有限度,那么,水墨畫也會因混同于水彩或混同于綜合材料繪畫而自我消亡。因而,在筆者看來,水墨畫的可介入性也是有限度的,水墨畫的難度恰恰在于怎樣在不斷融入不同介質的同時,還依然能夠和筆墨構成某種內在或深層的聯(lián)系。
杜華水墨作品的可貴也正在于此。作為一個從中國畫內部走出的畫家,她的畫作無不充滿了新穎而鮮活的創(chuàng)造力,在《心·境》系列里,她一方面打破了中國畫蓮池荷塘題材那種經(jīng)驗式的符號性表現(xiàn),使畫面形成整體感極強的充滿感性的平面抽象形式,另一方面則是大量以水沖撞墨色,形成許多自然滲化、墨彩交合、機趣橫生的水墨氤氳,用水墨的自動性來反撥骨法用筆的中鋒理性,以此探索水墨的潛意識表現(xiàn)、彰顯水墨畫的現(xiàn)代審美特征。而她的這些走向水墨的墨彩探索,并非像許多水墨畫家那樣一味地追求形象的平面視覺構成、一味地實驗水墨融入其他媒材的可能性、一味地探求水墨的絕對非理性表達,而是努力將中國畫的筆墨通過某種轉化自然地融入水墨,從而形成了她既富于現(xiàn)代視覺審美的新穎性、張力感,也具有中國畫清新秀雅、靈動飄逸的審美意蘊。
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新時期‘85美術思潮運動并先后在法國埃克斯國家藝術學院和中央美術學院做訪問學者的畫家,杜華的骨子里其實始終充滿了一種并不安分的求新尋變的藝術創(chuàng)造欲望。她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主要從事工筆畫的研習,這一方面為她較深入地“走進傳統(tǒng)”打下了扎實而穩(wěn)健的基礎,另一方面她的這些工筆花鳥畫并未完全照搬傳統(tǒng)粉本,而是常常以水色交融的方式打破工筆與寫意的界線,并以適度的平面分割來呈現(xiàn)她對于畫面節(jié)奏與韻律的形式自覺。她并不安分的實驗性,還讓她在留駐法國期間深入地研習了歐洲早期油畫的坦培拉畫法,這種十分接近中國傳統(tǒng)工筆畫法的繪畫,既加深了她對于歐洲造型藝術的理解和對于形象刻畫的細微性,也使她在研究此種畫法的同時,也總是離不開對于中國畫如何進行承傳與創(chuàng)造這些課題的思考。在她的這些富有思考意識的坦培拉式的中國畫作品里,人們一方面看到了她試圖用坦培拉畫法去重新解讀傳統(tǒng)工筆花鳥畫的探索,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她如何從女性意識的角度對于蝴蝶、花叢和空間進行重組而生成的一種意象豐沛的社會隱喻。
這些歷程的豐富性其實對于一個不守常規(guī)的畫家而言,都是極其重要的,這或許也決定了杜華此后如何能夠從工筆跨入寫意、從坦培拉邁入綜合材料并將這兩者熔鑄為一而畫出她現(xiàn)在的水墨畫與彩墨畫的。也因此,她的水墨與彩墨也和那些從單一畫種走來的畫家多所不同,充滿了融混與創(chuàng)造的品質,并在寫意與工筆、抽象與意象、筆墨與水墨之間自由穿越往還,融通生發(fā)。在杜華近些年來的繪畫創(chuàng)作中,她極少畫純粹的工筆畫,也非中規(guī)中矩的寫意花鳥,而是將膠彩繪制糅進工筆、將細渲漫染滲入寫意,從而形成了她染色、潑繪、意寫的藝術特征。她的《如夢令》系列、《蝶之夢》系列或許都可歸于此類,勾勒用線被減少到最低的限度,而相對夸張了色塊、渲染、融滲的表現(xiàn)語言。杜華喜愛蓮池荷塘這一中國畫傳統(tǒng)題材,但在藝術表現(xiàn)上卻使之進入了抽象與意象、筆墨與水墨的相互交合形態(tài)。在她的《夢里荷塘》系列中,似朝霞與黃昏那般瑰麗的橘紅、橙黃被池塘里墨色的蓮荷掩映著,閃爍出印象派富有迷幻感的光色,此中既有具象,但更多的是意象,并在意象之中拓展了具有水墨語言特質的抽象,由此而在畫面里呈現(xiàn)出色墨、濃淡、輕重、薄厚、透隱的種種對比與變化。如果說上述系列畫作呈現(xiàn)了杜華藝術語言的開拓性,并在工寫、色墨、融滲、奇幻等方面以其綜合包容為探索路向,那么,《心·境》系列則試圖從現(xiàn)代水墨對于視覺張力的凸顯而回歸到傳統(tǒng)中國畫對于意境與境界的營造上。在這些純以水墨創(chuàng)制的畫作中,不僅極濃的焦墨渴筆被減少到最低的程度,而且那些完全自動性融滲的水墨也逐漸減少。這些畫作一方面努力在一些輕淺的墨色里拉出色階的微差,于此顯現(xiàn)出輕淺之墨的透疊變幻和清淡之墨的豐富色層,另一方面則是這些墨色具有極度變化的運動感,其中既有潑灑點滴的流變,也有風馳電掣的揮寫,其書法用的筆性和筆速顯現(xiàn)出豐富而深厚的文化底蘊與調雅格高的境界,從而將傳統(tǒng)筆墨的筆性與韻致巧妙地轉換為輕快、清新而流暢的水墨品質,也可以說,在水墨過于流滑輕淺的語言中增添了筆墨的文化厚度與清雅的格調。
在寫意與工筆、抽象與意象、筆墨與水墨之間自由穿越、任意跳躍,既是杜華的藝術蛻變之路,也是她獨特而鮮明的藝術風貌。尤其是她的那些灼灼其華、風姿綽約的水墨與彩墨,可謂氣象萬千,泱泱大度,婉約之中遮掩不住一種氣貫長虹的豪放。在她的作品里你既可以感受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激越豪邁,也可以品味出“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的含蓄幽微。其實,豪放與溫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個性,但杜華竟然能夠把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藝術個性冶煉為一爐,而這種藝術品質的對立統(tǒng)一恰恰來自于她能夠如此自由而任性地跨越在筆墨與水墨之間。
尚輝
中國美協(xié)理論委員會副主任
《美術》主編
2016年3月3日于北京22院街藝術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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