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20年代,重讀后革命時代“缺席”的未來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獎演說
作為一名非虛構文學作家,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頒諾獎并非沒有引發(fā)爭議。然而,她對自己文學寫作方式的解釋,引導我們深入思考敘事與真實之間的關系!抖謺r間》就是這樣一本“偽裝”的口述史,其復調(diào)遠非各色觀點雜然并陳,而是經(jīng)過細密地編織,呈現(xiàn)為一部詳盡、考究、飽滿的戲劇臺本。與此同時,席卷而來的生活細節(jié)和私人情緒淹沒了讀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裁剪、拼貼和修飾沒有凝聚于一條時代主線,卻意在捕捉轉(zhuǎn)折年代中平凡人對社會氛圍的感知,描摹數(shù)代人在這一特殊時刻下沖突的復雜、思緒的糾纏、立場的模糊,使我們看到遠方舞臺上激越與困頓并生的悲喜劇和眾生相。

[白俄] S.A.阿列克謝耶維奇著,呂寧思譯:《二手時間》,中信出版社,2016年
在將近一百年后,1917年革命前夕亞歷山大·格林的嘆息不意再度侵占人們的思緒:“不知怎么,未來并沒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為了這樣一個未來,人們夢想、計劃、犧牲,但未來不是出乎意料地變了模樣,而是根本缺席,在流逝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沒有任何支點的真空。不同之處在于,知識分子對革命的惶惑,已轉(zhuǎn)變?yōu)榱硪粓鰹碾y引發(fā)的驚懼。
與葉利欽時代經(jīng)濟上的“休克療法”相伴生的,是無名者精神上的“shock”。就像一場火車碰撞事故,國家在巨大的沖力中戛然而止。90年代初的能量爆炸摧毀了體制及其中隱性的人際紐帶,消解了崇高的意義。過去的理想和生活模式一夜間蕩然無存,商品化侵吞了一切社會空間。許多人在時代的裂隙里崩潰了,精神病院里人滿為患,權力與謊言黑洞洞的幕墻遮蔽了理智,人們宣稱自己是斯大林或別佐列夫斯基(《街上的噪聲和廚房里的談話(1991-2001)》)。
一些人有幸逃過精神分裂癥,但“shock”刺激下的神經(jīng)創(chuàng)傷難以消除。國家的巨變抽離了他們生存和生活的基礎,也否定了他們曾經(jīng)信服、驕傲并為之奉獻的過去。據(jù)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言,本書在草稿階段題為《被死神迷惑的人》,其焦點之一,正是“蘇維埃人”在時間裂口的自殺,無法面對、無法承受或是無法忍受現(xiàn)實的轉(zhuǎn)向。阿赫羅梅耶夫元帥自縊事件是《紅色裝飾內(nèi)的十個故事》敘事中的一個小高潮,常常被視為阿列克謝耶維奇復調(diào)寫作的代表案例。莫斯科人嘈雜細碎的言語壘筑著同一段經(jīng)歷,躁動的揣測、不平的感懷和大眾媒介拼湊出元帥生命最后幾天的破碎全景。

1991年八月政變當日所有電視頻道都在播放芭蕾舞劇《天鵝湖》,許多受訪者對此印象深刻
對于更多普通人來說,“shock”對內(nèi)心與外界的欲望感到驚詫。輿論對精神生活的推崇,在俯仰之間,已是陳跡。在后革命時代,良善、文雅之人輕易就墮入了消費主義的迷醉狂歡,卑劣之徒平步青云,自私庸俗大行其道。
在這個意義上,《二手時間》講述了一個理想主義者普遍失落的故事。無論是“蘇聯(lián)分子”還是自由派,知識分子還是流浪漢(當然,1991年以后這兩種身份可能是同一個人),不管他們對蘇聯(lián)懷有怎樣復雜的情感,都不得不面對一個坍塌的新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學校里的孩子不解乞乞科夫為什么不是正面人物(《與幸福很相似的孤獨》)。
懷揣理想的人們問道:難道我們所渴望的幸福,到頭來竟是小市民的生活嗎?在意義幻滅的背后,隱約可見安東·契訶夫戲劇的母題。在希望泯滅的生活里,平凡人苦悶于幸福之不可能,人生際遇填充了無數(shù)變故,卻又落歸原處。如果痛苦能換來意義,那么痛苦就不復為痛苦。在這個絕望、迷惘的牢籠內(nèi),奧爾加的心愿在一遍遍回響:
“軍樂奏得這么歡樂、這么暢快,仿佛再過一忽兒我們就會知道我們活著是為了什么,我們痛苦是為了什么……要是能夠知道就好了,要是能夠知道就好了!”

《三姐妹》戲劇影像(2018年)
改革之初,人們開始談論自由,社會主義制度瓦解后,社會與個體都要在驟然而至的自由中掙扎求生。阿列克謝耶維奇談到,人們面對期盼已久的“自由”新境遇竟不知所措:“我們覺得自由是非常簡單的;但一段時間過后,我們親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為沒有人教給我們什么是自由,我們只被教育過怎么為自由而犧牲”(《參與者筆記》)。人們?nèi)狈φ務撨@個舶來時髦概念的語詞,也不知如何把那迷人的魔力投射到現(xiàn)實中。
政治解禁最直接的結(jié)果是言論和思想自由,原先的持不同政見者可以自由詛咒蘇聯(lián)的一切。而全面市場經(jīng)濟則導致集體資產(chǎn)迅速瓜分,投機倒把分子大發(fā)其財。人們在消費行為中感覺到自我的存在,享受到資本主義賦予消費者的自由。在《二手時間》的許多聲部里,牛仔褲已經(jīng)成為一個時代的編碼,象征著解體之初人們對西化和商品消費的傾情迷戀。

電影《93國際列車大劫案:莫斯科行動》(2023)中兜售牛仔褲的攤販
在開篇的《參與者筆記》中,阿列克謝耶維奇把自由話題引向《卡拉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的深邃思辨,以示人們在90年代選擇了幸福而犧牲了自由。16世紀,宗教大法官對降臨人世的耶穌說:
“不要把人看得太高,也不要對人的要求太高,這樣倒更接近于愛,因為這樣人心的負擔也就輕了。人是軟弱的,也是卑鄙下流的……(因信仰而復活的人)背負了你的十字架,他們在餓殍遍野、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忍饑挨餓了幾十年,只能吃蝗蟲和草根——你當然可以指著這些由自由和自由的愛產(chǎn)生的兒女,指著這些為了你的名而自由地、壯烈地犧牲的兒女而自豪。但是你要想想,他們一共才十幾萬人,而且全都是神,可是余下的人怎么辦呢?其余的弱者,受不了強者所能忍受的苦難的弱者——他們又有什么過錯呢?那些無力經(jīng)受這么多可怕的考驗的軟弱的靈魂,又有什么過錯呢?”

[俄]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倫譯:《卡拉馬佐夫兄弟》,譯林出版社,2021年
阿列克謝耶維奇只鋪放了這段引文的開頭兩句。然而,我們?nèi)衾^續(xù)讀下去,會發(fā)現(xiàn)宗教大法官的遐想奇跡般地對應了蘇聯(lián)共產(chǎn)主義的歷史經(jīng)驗,以及改革年代自由主義的興衰。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對戰(zhàn)爭和勞改營全無怨懟,隨時準備為祖國奉獻生命(《殘酷的火焰與高尚的救贖》);民主改革先鋒的精神亦然。但是,余糧征集制、內(nèi)務部、古拉格對于人類中“軟弱的靈魂”來說,依然是難以忍受的折磨,造成無法承受的犧牲。這樣的靈魂才是國民中更普遍的存在。
故而在后革命時代,一些人迷醉于自由的空氣,另一些弱勢者則直接沉淪在近似于無政府的社會暴力之中,遭遇強權和資本明目張膽的剝奪。在《后共產(chǎn)主義時代,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一節(jié)中,講述者的媽媽相信資本主義會讓國家變得更加公平美好,然而,通貨膨脹和失業(yè)狀況下的她們甚至付不起外婆的下葬費用,一些商業(yè)團伙的覬覦母女的房產(chǎn),利用賄賂和恐嚇逼走了她們,曾做過技術員的媽媽只好帶著幼女四處打工、流落街頭,這個故事以媽媽臥軌告終。
另一類苦難是超越時間而長存的。婦女遭受著可以上溯到蘇聯(lián)時代的家庭暴力。人們既抱怨資本主義時代社會關系的冷漠自利,也不堪回首蘇聯(lián)時期秘密檢舉制度的人人自危。

1932年蘇聯(lián)畫家鮑里斯·迪金創(chuàng)作的婦女解放海報,號召婦女反對“廚房中的奴役”,走出家庭生活
一種對苦難的著迷,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短引和受訪者的講述中,我們多次看到苦難敘事對“俄羅斯性”的援引,“戰(zhàn)斗民族”、“奴性”、“強權政治”、“彌賽亞”之類的字眼,都凝聚于“俄羅斯獨特的靈魂”,贊頌人民長久忍受痛苦的能力。人們頗為安慰地總結(jié)道:“俄羅斯人需要信仰……相信光明,相信崇高”(《街上的噪聲和廚房里的談話(1991-2001)》),在庸碌中又開始想望偉大。國家解體不久后,紅色表征出現(xiàn)回潮,青年人像歐美世界的同齡人一樣,鐘情于印有列寧和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
本書的標題蘊含了阿列克謝耶維奇小小的匠心。“二手”(секонд-хэнд)是一個用俄文字母拼寫的英語詞匯(second-hand),本身就是對西方用語的二手轉(zhuǎn)化。
時間性的“二手”又是指什么?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時代正在“轉(zhuǎn)身、倒退”。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或轉(zhuǎn)向西方,或感念蘇聯(lián)?傊,1991至2012年間,人們所獲并非第一手的、新生的體驗,社會變遷引起時間的錯覺。
書中關于“蘇聯(lián)分子”和自由派、主體民族和少數(shù)群體的對立關系,似乎可以泛化為全球新自由主義傾向下的左右路線之爭,以及20世紀末空前加劇的族群矛盾。這使我聯(lián)想到同期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所組織的田野調(diào)查《世界的苦難》。巧合的是,后者也意在運用多聲部形式和意識流方法,“放棄單一的、中心的、支配性的,總之近乎神圣的觀察角度”。在這部厚重的時代記錄里,我們辨認著下崗工人、失意學生、殘障病人、毒癮青年、流浪者、黑腳、穆斯林家庭、房貸負債者、小業(yè)主、基層黨員和街頭官僚的身影。在學者的微距鏡頭下,毛細血管般的社會沖突散布在人們的日?臻g中。邊緣社區(qū)的赤貧化,映襯著寂寥僵死的時代癥候,社會底層無容錐之地。人們經(jīng)驗著虛擲的生活,陷入焦慮與意義缺失,只剩滿腹牢騷和沮喪。

[法] 皮埃爾·布爾迪厄著,張祖建譯:《世界的苦難:布爾迪厄的社會調(diào)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
環(huán)球同此涼熱。俄語單詞время兼具“時間”與“時代”內(nèi)涵,前加盟國過去的三十多年中,真的存在一段二手時間嗎?真的堪稱一個二手時代嗎?
本書以《一個小人物的附錄》為結(jié)尾,任憑社會政治風云變幻,“過去怎樣生活,現(xiàn)在還怎樣生活,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都泰然享受著遺世獨立的清貧,這只能是普通人頗為犬儒的理想,或飽經(jīng)風霜后珍貴的寧靜。這份自白可以完美地為書作結(jié),卻無法充當從全部歷史中提煉出的終極智慧。人們既為人類歷史的見證人,更是參與者,我們因此獲得一切歡樂與痛苦。
如同“俄羅斯性”相關表達意味著心理創(chuàng)傷的療愈,斯大林崇拜等老式思想的復活似乎內(nèi)生于極端社會不平等。歷史的鐘擺好像在名義上的兩種主義間擺動,但真實的境遇在每代人生命的每個階段卻是嶄新的,國家的命運亦然。正如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文學紀念碑上所銘刻的那樣,在歷史“輪回”表象下,人們?yōu)樽非笮腋、自由和大同世界奮斗掙扎,展現(xiàn)出了卓絕勇氣。
未來之所以缺席,是因為人們在未來忘記了羅莎·盧森堡這句話:“人類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創(chuàng)造歷史,盡管如此,他們?nèi)匀粍?chuàng)造歷史。”
發(fā)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