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一場冒險》書評:沉靜歷險記
曾焱在她的文集《藝術是一場冒險》的跋中說道:“能夠流傳于世的、質(zhì)地堅實的藝術作品,往往都不滿足于描繪藝術本身,它必定開闊、交匯、滲透,超前或反叛出它所處的時代:藝術是一場冒險!

在贊同這個論斷的同時,想要為寫作者補充的是,作為報道和評論藝術的人,其實同時在經(jīng)歷著另一場冒險。因為創(chuàng)作出這些作品的藝術家、收藏了這些作品的收藏家和機構、促生了這些作品的愛恨情仇之中,通常都擠滿了人類歷史上頂尖、強大、滾燙而狡黠的一個又一個“自我”。在這些超大型自我之間游走、觀察和匯報,是一個高級“諜報”任務,它需要你具備一個好“間諜”的基本素養(yǎng):把你自己的自我調(diào)成靜音和隱形,同時又讓它辛勤游走,從容應對,耳目大張,保持絕對敏銳。
藝術家們用色彩、聲音、質(zhì)地、影像、空間震動我們的感性器官,刺激我們的情緒和欲望,把我們從原地裹挾到另一個時空,在審美快感中微笑、落淚或是恐懼、憎惡。讓時代的躁郁癥在寧靜中融化,或者在刺激下迸射。他們?yōu)槲覀冧佋O童年的大草坡,讓穿筆挺晚裝的人突然膝蓋酸軟,心中的孩子開始就地撒歡兒打滾兒。他們在人類社會各類規(guī)則的懸崖邊,架設雄偉的辯護席,讓受壓抑的人內(nèi)心的小丑邁出軀殼,開始為另一個自己高聲辯護。
這就是大多數(shù)在優(yōu)秀的作品前,突然安靜久佇的人,內(nèi)心發(fā)生的“冒險”故事。
大多數(shù)人此時也已經(jīng)心滿意足或是精疲力竭,他們不會記得,也沒有必要向作品提問,向藝術家提問,向收藏家和美術館提問,向媒體、基金會、畫廊和拍賣行提問。一個專業(yè)的藝術作者,要干的正是這件事兒:需要在體驗過這一切之后,仍然保持提問的能力。正是通過這樣的提問,我們重新把藝術家還原為人,把創(chuàng)作還原為生活的一部分,展現(xiàn)一件作品后面的權力和經(jīng)濟行為,給整個傳說去魅然后放回時空的定點,讓站在作品前的每一個人都看清通向這一場幻夢的現(xiàn)實之路。邀請你參加另一場更加內(nèi)在和理性的冒險:關于歷史,關于真相,關于人。這也要求這個作者,具備某些超出藝術家掌控和作品框架的“開闊、交匯、滲透、超前”,甚至“反叛”。
所以,本文首引用的曾焱的話,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寫作理想。對這種理想的追尋和實踐,在書中文字里處處可見。
整本書的氣質(zhì)確實非常像一篇篇珍貴的來自老手的調(diào)查“匯報”。因為是雜志專文,必須結合迅捷的現(xiàn)場氣息和堅實的歷史支持。大量詳實客觀的現(xiàn)場資料和歷史資料經(jīng)過精心的編排,背后隱約透露某種偏愛的立場。舉個小例子,你會被通書來自藝術家或者同時期人物的直接引文所吸引,每每此處感到飲進一口醇酒,不僅看進了每篇文章的瞳孔,還引發(fā)心靈的久久微醺。
比如莫迪利亞尼在畫角摘錄的一段話:“生活是少數(shù)人給多數(shù)人的饋贈,擁有生活并且懂得生活的人贈給沒有生活也不懂得生活的人!
比如鮑德里亞說:“攝影的欲望大約來自這樣一種觀察:從全局視角看去,這個世界十分令人失望。從細節(jié)上看,讓人驚訝的是,世界總是十分完美。”
比如阿波利奈爾看畢加索:“比起所有詩人、雕刻家和畫家,這個西班牙人更能像速凍一樣傷害我們”。
再比如策展人安妮·羅賓斯評論畫家的收藏:“對于畫家而言,擁有一件畫作,意味著最深層次地與之相處,并在過程中發(fā)生一種親密的、極其強烈的創(chuàng)造性對話!
但寫字的人都知道編排名人名言和故事的難度:如果繁星閃爍只為亮瞎讀者之眼,就會成為一張庸俗的星空八卦圖,而不是恰巧照亮路徑,讓閱讀者更清醒地隨作者進入人性的幽微之處。另一方面,僅僅試圖用文字描摹再現(xiàn)視覺作品,則是一場必敗的戰(zhàn)斗。
文字歷險和圖像歷險,歷史創(chuàng)作的冷靜和當時故事的戲劇性,如果不形成足夠的張力,這就是一篇軟塌塌或者碎裂的報道。從閱讀中可以了解,這本書的作者完全懂得,名作名人之形象、言語和傳說,在感性刺激上絕對早就占了一大先,寫作者在這個方面,不如寫無名之作和普通人來得有優(yōu)勢。如何保持文字的客觀,同時對讀者的精神產(chǎn)生和視覺作品不同的貢獻,或者說同樣大的魅力,這確實是藝術寫作的功力所在。而她多年對世界上著名展覽、美術館和藝術人物的報道和寫作經(jīng)驗,就是在證明這個功力可以達到的程度。
所以你終究會在這些邏輯清晰,資料詳實的報道之中,讀出一絲絲個性的視角和觀點,如同事實的巨大山體中自然滲透出來的清涼的細細水流。比如從賈科梅蒂故事里的一絲對理論造神的質(zhì)疑,從熱拉爾.隆多的空間攝影中透露了一絲對“距離”的敬意,在倫勃朗的家鄉(xiāng),看到從古至今“求自由”還是“求安全”的兩難,從斯坦因家族的收藏故事,理解了收藏是一個很少被人情軟化的經(jīng)濟問題……尤其是從那些或是藝術家或是繆斯的女性故事中,更能看到同為女性作者的深刻認知和同情:她很難掩飾佩吉.古根海姆收藏中的雌競動力,也不會展開描述香奈兒和納粹軍官的感情故事。
原因只有一個,好的藝術作者不僅是好“間諜”,還是雙面“間諜”。我們對藝術的忠誠,時時刻刻在影響和刺激我們對寫作和歷史的忠誠。為我們的偏愛臉紅心跳,潸然落淚之后,仍然需要告訴讀者大部分的真相。如果你能從此類的報道中,讀出作者微妙的不忍,恭喜你,你已經(jīng)在獲得視覺和文字兩種快樂的路途上了。
《藝術是一場冒險》的閱讀過程本身,就是一場沉靜的歷險記。
書評人簡介:張宇凌,藝術史研究者和寫作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和巴黎一大,藝術史暨考古學系博士。長期為《三聯(lián)生活周刊》《新知》《單讀》等雜志撰寫藝術史專欄,曾任職于中央美術學院和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著有《竹不如肉》,譯有《中世紀社會》《微精神分析》《康德與柏格森解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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