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第710期

03 江河意象在李白詩歌中的作用及審美意蘊

根據(jù)上文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李白詩中江河的千姿百態(tài)，看到雄渾勁健與秀麗澄澈的不同風貌。這豐富的江河意象在詩歌中的地位到底如何呢？我總結(jié)了一下，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人物活動的關(guān)鍵背景

翻開李白詩集，可以看到，江河湖泊不僅引起李白游觀的興趣，還往往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地，或者縱游山水，或者狂歌痛飲，或者送別朋友，或者思念家鄉(xiāng)，甚至懷念古人，都離不開江邊月下的情境。豐富的江河意象為詩歌意境的展開提供了關(guān)鍵的背景。如《夜泊牛渚懷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這是被清人王士禎稱為“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帶經(jīng)堂詩話》）的杰作，李白在一個“青天無片云”的深秋的夜晚，登舟望月，懷念那位慧眼賞識并提拔袁宏的晉代名將謝尚，但深感自己懷才不遇，半生飄零，只得無奈地發(fā)出明朝掛帆歸去的概嘆。全詩一片空靜明澈的環(huán)境中溢蕩著孤寂無依的情懷，其詩意構(gòu)成的重要意象便是“牛渚西江”這一特殊的包含豐富歷史地理及人文氣息的背景。

又如《登宣城謝朓北樓》：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這是李白在宣城謝朓北樓眺望深秋的江城美景時，臨風懷念宣城太守的一首精美五律，詩中除了“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一聯(lián)清秀明媚之外，頸聯(lián)更是雋永有味、耐人咀嚼，在現(xiàn)實與歷史的交織中蕩漾著一縷淡淡的憂愁。而全詩就是圍繞“江城如畫”這個核心背景展開。

（二）構(gòu)思的重要紐帶

一首詩無論抒發(fā)怎樣的情感，都必須借助一個恰當合適的抒情結(jié)構(gòu)。詩人構(gòu)思時候常常精心選擇關(guān)鍵的意象，李白詩中常見的是運用流水作為構(gòu)思的紐帶，或明或暗地通過流水來抒發(fā)情感。如《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這首詩的中心意象是月亮，代表故鄉(xiāng)的面龐，而給月亮照影或陪襯的卻是江水，半輪秋的一輪月亮，先是將倩影倒映在平羌江水中，隨著流水，陪伴著游子漸漸離開故鄉(xiāng)，然后在深夜再沿清溪流向三峽，當?shù)竭_渝州的時候，盡管無比思念，卻再也看不到故鄉(xiāng)的月色了。地名的轉(zhuǎn)換標志時間的流動和空間的位移，而月亮緊緊跟隨故鄉(xiāng)的江水，照耀著游子的臉龐，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深情。江水成為綰結(jié)全詩的情感紐帶。又如《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首詩江水并未出現(xiàn)，但隱含在詩中。首句起調(diào)高挺，有來自仙鄉(xiāng)的飄逸感，同時也為全詩蓄勢；次句是對《水經(jīng)注•江水》的改寫，突出漲水季節(jié)從白帝城到江陵之間行船的神速，同時也渲染一種飛越兩地的快捷；第三句用猿聲的不住啼鳴來陪襯江流的湍急，同時為結(jié)尾的拓展意境作鋪墊；末句以輕舟飛越萬重山來表達暢快的心情。全詩無一句不在寫江水，卻句句避開江水，江水暗含在字里行間，成為連接詩情詩境的樞紐。再看《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從題目看是寫天門山，長江經(jīng)過蕪湖進入當涂時，切開東西梁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大門，江水被兩岸陡峭的懸崖峭壁阻攔，形成“回”字形的灣流，這便是前兩句在江上所見的景象；后兩句拓展詩境，在兩岸對峙的天門之間，一葉孤帆從日邊慢慢駛來，遂生無限憧憬的遐想。楚江的雄偉力量感、奔流旋轉(zhuǎn)的情狀及載著輕帆流向日邊的動態(tài)感都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了。短短四句，將這段楚江描寫得非常有層次感和畫面感，還有如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

李白寫江水，常常與明月組合成一個整體意象，水月組合堪稱黃金搭檔。如“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沒。搖蕩女蘿枝，半搖青天月”（《憶秋浦桃花舊游時竄夜郎》），“龍驚不敢水中臥，猿嘯時聞巖下音。我宿黃山碧溪月，聽之卻罷松間琴”（《夜泊黃山聞殷十四吳吟》），“沙帶秋月明，水搖寒山碧。佳境宜緩棹，清輝能留客”（《涇溪南藍山下有落星潭可以卜筑余泊石上寄何》），等等，春水、碧溪、潭水等都缺少不了月明的映襯。還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

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

我似浮云殢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

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從空間上看，地跨巴東三峽、黃鶴樓、長安秦川及吳越等處，從時間上看，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之流，如何綰結(jié)全詩呢？李白巧妙地通過反復(fù)出現(xiàn)的峨眉明月與江水的組合，建構(gòu)起抒情的框架，月亮成為相思的觸媒，成為萬里相隨的伴侶，成為曾經(jīng)相知相樂的見證，也是未來功成身退后玩賞的對象，沒有這輪帶有獨特印記的峨眉月便沒有此詩的流動圓潤之美。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教授）

制作：童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