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輪照海天
于明詮
說到晚清以來的海派書法,若以我個人的欣賞口味排隊,第一是蒲華,第二是黃賓虹(他曾長期寓居上海達四十余年,不知算不算得海派書家),第三就應(yīng)該是趙冷月。其他如吳昌碩、沈曾植、康有為、來楚生、陸儼少、謝稚柳、沈尹默、李叔同、潘伯鷹、白蕉等等,自然都是一個賽一個的厲害,何以單單選出蒲、黃、趙三位呢?我的理由可能很荒唐很滑稽:他們?nèi)粵]有書家腔調(diào)。我覺得這三位之外,其他人寫的都是書家字,功夫好,腔調(diào)也足。功夫好,當然無可厚非,既是大書家,功夫好是應(yīng)該的,那是本分。但腔調(diào)足這一點,我有自己的看法。腔調(diào)嘛,就是一眼看過去很像那么回事的一種架勢,一種風(fēng)度或說風(fēng)采,說白了是個“專業(yè)標記”,有了這個腔調(diào)你就不能小瞧他,即使你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外行你也覺得必須佩服他是內(nèi)行專家,再干脆點說,這個腔調(diào)就是判斷其是否內(nèi)行是否專業(yè)的最直接、最一般且最容易操作的標準。不管哪種行業(yè),往往都會帶出各自的腔調(diào),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腔調(diào)這個事還須拿捏得恰如其分才好,如果拿捏太過,做作了,就令人厭惡。
詩文書畫之類的事,總要講究些腔調(diào),而且這腔調(diào)還要做足。怎么算足呢?首先要有深厚的功底,來頭要有名堂,比如寫詩,是宗李杜還是韋柳,須要讓人看得出路徑,且這路徑越堂皇就越好。這當然不算完,還要有特點,就是有個性風(fēng)格。沒有個性風(fēng)格,與別家區(qū)別不開,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光有功底來路也還是不行。若這些都齊備了,腔調(diào)就算有了。但還有個最關(guān)鍵的、最高難的環(huán)節(jié)。那就是功底、來路和個性風(fēng)格這三者之上究竟能開出一朵什么樣的花兒來,是牡丹芍藥還是菊花蘭花呢,盡管綠肥紅瘦姹紫嫣紅各具風(fēng)姿,但終究還是要區(qū)分一個品位境界出來的。直到品位境界也高雅不俗了,這腔調(diào)才算真正做足了。前面列舉諸位大師泰斗,差不多就算是一路沖殺過來,最終如此這般做足腔調(diào)修成正果的。所以,這些大師泰斗們的好與妙,不管面對內(nèi)行還是外行,就因為有了這做足的腔調(diào),都可以不費多大力氣就能論說清楚明白。
問題偏偏是蒲華、黃賓虹、趙冷月這三位,與諸位海派書家一比,基本上看不出作為書法家的腔調(diào)。蒲、黃二位,說書名被畫名所掩,仿佛是替他倆開脫,終究是書名不彰顯。雖令人不平,但到底二位畫名在那里撐著,可以先不計較。而趙冷月呢,從年輕算來就應(yīng)該是“專業(yè)”書家,三十幾歲就鬻書賣字寫店招,就寫字功底來說,功夫可算了得!69歲時提出給自己“松綁”的理念,要“脫去唐宋鉛華”,從此把大半生修行來的腔調(diào)棄之如敝屣,全不要了。大家就都傻了,你但凡有一點腔調(diào),觀眾和理論家都能順藤摸瓜按圖索驥翻騰出你的好與妙來。趙冷月的字里,沒有,真的沒有一點點的腔調(diào)。老聃發(fā)問:能嬰兒乎?兩千年來,書家們沒人敢正面回應(yīng),大概寫字這件事上,起碼不能回到嬰兒。我們看到的往往是書家們時不時曬曬自己的臨帖,以強化作為書家專業(yè)標記的腔調(diào)。但是,趙冷月出現(xiàn)了,揚言:“我向往豪華落盡的大雅之境”(《趙冷月八旬書法集》自序)。話說得很柔弱也很斯文,但很多人還是拍案而起,胡鬧!1996年趙冷月書法藝術(shù)研討會上,吵成了一鍋粥。主辦者預(yù)感到這樣的結(jié)局,力勸82歲的趙冷月不要親自到場,但老先生還是執(zhí)意來了。某位老書家把一本字帖幾乎摔到他面前:“你說米芾的字不好,今天我帖都帶來了,你寫寫看,比米芾的好 ?”趙冷月沉默了,回到家反復(fù)看會議的錄像,據(jù)說竟一聲不吭看了一百五十多遍。翻看過幾位著名理論家的批評文字,開頭都是先虛晃一槍,衰年變法、探索精神、自然率真,云云,隨后話鋒一轉(zhuǎn):缺乏深厚的碑學(xué)根底,欲變而不知變,以楷書作為構(gòu)型,將字變形,往散處、做處寫,對照任何一種魏碑,幾乎沒有一個字和字帖貼譜。仿佛擊中要害,的確擊中要害!帖學(xué)腔調(diào)沒有了,漢碑魏碑腔調(diào)也沒有,怎么回事嘛,讓批評家怎樣評?讓理論家怎樣論?趙冷月孤獨地瞥一眼周圍,沒有,就是沒有,就陷入無盡的沉默。理解他的人不是沒有,實在太少,比如關(guān)良、錢君匋、王蘧常。有人問王蘧常上海書壇誰寫得好,王說:“我與朱復(fù)戡百年之后,也只有趙冷月!比焕舷壬挲g資歷名頭都比趙大得多,用不著說違心的客套話。當然,王老先生的口氣,也實在不像說恭維話。只是聽的人不在意、沒聽懂而已。時至今天,有人又贊揚說,趙老先生勝在視覺形式,妙在現(xiàn)代感、空間感,仿佛知音,怎不知音?只是我猜不出天堂里的趙老先生對此作何感慨,遙望蒼穹,天上一輪孤月,冷冷幽幽,空照海天。
或問,沒有一絲一毫的腔調(diào),就好嗎?妙嗎?比如小孩子寫字?這的確是個一劍封喉的問題。若能找到一個標準答案,書法的千古絕妙處或許早就被完全破譯了。話說回來,真破譯了,也就不好玩了。不才若我,當然不敢在這書法的哥德巴赫猜想問題上胡亂叨舌。我想說的只是下面這幾句話,恭請方家批評。趙冷月先生一生臨池不輟,王個簃曾見其臨顏魯公《爭座位》《告身》,“嘆為一絕”,六十歲后臨漢魏碑堪稱“爛熟”,當年還是很有腔調(diào)的,不僅有,也算得做足了的。然而這腔調(diào),先是在他手上沒有了,然后在他的字里沒有了,最后在他心里也沒有了。于是就真的沒有了,松散就松散,細弱就細弱,憨傻就憨傻,枯敗就枯敗,不碑不帖咋樣?全是敗筆又咋樣?但凡能顯擺邀寵的,但凡一絲一毫有跡可循的腔調(diào),全沒有了。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耳鼻舌身意,無智亦無得。真沒有了,干干凈凈,總是一種美妙,自然真率的美妙,樸實無華的美妙。然而這美妙,不是做出來的,甚至不是想出來的。若手上沒有心里有,字里終究還是會有,比如“視覺形式”、“空間感”等等。若有,鉛華、豪華怎落得盡?真淳,怎見得來?若有,如何“能嬰兒”?
曾經(jīng)讀過這樣的描述:大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某次筆會上,名家們書案前圍滿了求字求畫的觀眾,獨坐一隅的趙先生空守著孤冷的桌案,抄著手,縮著脖頸,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讀過之后,這畫面就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了。
在趙冷月先生留下的大量作品中,或許有一件作品意義非同尋常。一張四尺宣紙上,呆呆傻傻地寫了兩個大字:良寬。又恭恭敬敬地落下“趙冷月”三個字,沒寫時間日期,也沒寫慣常署款的“長水”二字,蓋了一方圖章(其實這方圖章也可以省去不用的)。良寬和尚說得明白:他一生最討厭兩件事情,一是廚師做的菜,一是書家寫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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