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法與留白,王鐸做到了匠心獨運
吳昌碩在《孟津王文安草書卷》詩中吟道“眼前突兀山險巇文安健筆蟠蛟螭。波磔一一見真相直追篆籀通其微。有明書法推第一屈指匹敵空坤維!睆膮遣T的詩中可以看出,王鐸草書在明代的地位極高,成就極大。他的草書在筆法、結(jié)體、章法和墨法上均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在章法的字間聯(lián)系、行、行間空間、款字及鈐印等形式的技法上,獨具匠心。
1、字間聯(lián)系
字間聯(lián)系與線條、結(jié)構(gòu)息息相關(guān)。王鐸草書線條的運動感,結(jié)體正欹、疏密的多變,決定其字間聯(lián)系形式的豐富性。尤其是結(jié)體的中軸線,可以左側(cè)35度,右側(cè)25度,左右擺幅可達60度,這就大幅度地擴大了字與字之間的連接空間,從而極大地增加了字間聯(lián)系的多樣可能。這當然是其“揮斥八極之勢”的動力來源之一。其字間呼應或左或右,或邊緣或中間,或虛或?qū)崳蜻B或斷。連則數(shù)字、甚至十幾字連綿一起,雖在絹素數(shù)尺之間,實則展現(xiàn)千里之勢。斷則上下掩映,藕斷絲連,意態(tài)隔空照應。王鐸有時也像黃庭堅那樣,作上下字間的線條穿插。穿插使字間空間的構(gòu)形趨于豐富、多變。但他的穿插沒有象黃庭堅那樣的頻繁、深入,而又強烈,因而,在使字間空間的節(jié)奏多樣化的同時,仍然保持線條及空間運動的流暢性。
從行軸線的連綴情況看,王鐸草書的吻合率很高。即使單字軸線的間或斷裂,也往往是軸線連綴節(jié)律的休止符,它使連綴形式多變,而富于節(jié)奏感。有人說“倪元璐等人行軸線趨于垂線,略感單調(diào)。王鐸的軸線形式卻很有變化,行軸線之間的呼應也非常生動!薄拜S線形式卻很有變化”。尤其是奇異連接和二重軸線連接的熟練運用,使王鐸草書的軸線連接效果出類拔萃。單字軸線間的奇異連接是商周甲骨文常用的字間聯(lián)系的一種方法,在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里,得到完善。在黃庭堅的行書、草書的作品里,也時有出現(xiàn)。在王鐸的草書里,則運用自如。
王鐸經(jīng)常運用的方法是:
其一,偏旁代替單字。“臨”與“憶”、“語”與“故”,有明顯的錯位。按“憶”和“故”的單字軸線,本不會與上字軸線相接,但它們靠“憶”的“意”旁、“故”的反文旁的軸線,與上字緊密吻接。
其二,下字首畫起端,位于上字的邊線處!昂巍迸c“太”也有較大的錯位,軸線本不會相交,但“太”的首畫起端,剛好是“何”字的邊線,它們由此得到了字間的聯(lián)系。當然部分代替整體、下字的起端。位于上字中點的奇異連接方法,也是王鐸經(jīng)常運用的手段。奇異連接在甲骨文、王羲之之后,已很少書家運用,而王鐸運用卻非常頻繁。
我們可以抽查王鐸草書成熟期的代表性作品,進行統(tǒng)計。51歲的《贈張抱一草書詩卷》,使用奇異連接28次,59歲的《草書杜甫五律八首詩卷》,則使用30次?梢姡溥\用之多。王鐸通過奇異連接的運用,激活了字間空間和行間空間的靈動變化,使字間聯(lián)系富于跌宕,從而使字勢趨于飛騰跳擲。二重軸線連接,也是王鐸草書作品中熟練運用的技巧。邱振中在描述王鐸草書時說“王鐸的作品中,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二重軸線吻接。當我們的感覺順著軸線下行時,軸線忽然在某一字中斷,可是,當我們在下一字中,找到新的軸線時,卻發(fā)現(xiàn)它與這個字銜接完好,不過它利用的是另一條潛在的軸線!边@“潛在的軸線”致使上下字軸線斷裂得以修復,在取得字間聯(lián)系的頓挫、錯落的效果的同時,又能驅(qū)使軸線流暢地過渡。由于“雀”字中間的撇畫、“老”字最后的斜向連筆,形成潛在的軸線,使“雀”與“薄”、“老”與“關(guān)”的軸線斷裂得以修復。二重軸線連接,雖然是王鐸獨有的軸線連接技法,但不常用。在對觀察奇異連接相同的兩件作品的觀測中發(fā)現(xiàn),《贈張抱一草書詩卷》運用了3次,而《草書杜甫五律八首詩卷》只有2次。由于線條動感強烈,且連帶較多結(jié)體欹正、開合擒縱自如,字內(nèi)空間和字外空間融合性好,故王鐸草書,字內(nèi)、字外空間呈現(xiàn)出雄渾而多變的特點。
2、行與行間空間
王鐸在字的結(jié)構(gòu)上強調(diào)欹側(cè),但他沒有象他所崇拜的王羲之、米芾那樣,較多趨于左傾,而是左傾、右傾互重。當一字或數(shù)字左傾,他便常用一字或數(shù)字右傾相協(xié)調(diào),反之亦然,以求行軸線的平衡。有時在卷類作品中,也用多字、甚至一行同方向欹斜,造成行軸線大幅度的波折和傾斜,形成強烈的字勢,以及字行的動蕩。由此可見,王鐸喜歡發(fā)揮極致的藝術(shù)性格。
王鐸草書線組的疏密節(jié)奏相當明快。當一組稠密的線組過后,便有一組較為疏空的線組與之并置、對比。因為字間連綿較多,在一些卷類的作品中,常會出現(xiàn)幾組較密的線組聚集一起,王鐸便用長而舒展的線條割裂空間,造成疏曠的空間與密集的線組并置,而且,形成強烈的對比。由于線條頗具運動感,字勢左右欹側(cè)波動的幅度極大,也由于字間連接的奇異連接、二重軸線連接等方法的使用,使王鐸草書的行邊廓極富錯落、波折的變化,因而,也使行間空間趨于靈活多變。
王鐸與黃道周、倪元璐的書法觀念互相影響。黃道周在章法上的處理是“著意緊壓字距而較寬地疏空行距”。倪元璐是“行距疏空、字距茂密”。王鐸在軸類的行與行間空間處理上,和他們基本是一致的。但是,王鐸在通過“緊壓字距”,達到字間茂密效果的同時,還通過頻繁的連帶,而使行中茂密的效果更為強烈。如此章法構(gòu)成,形成“大面積空白的構(gòu)圖對比強烈,更易突出主體,形成視覺反差”的藝術(shù)效果。潘天壽在談到繪畫的布置時,也涉及到相類似的論題,“畫中的主體要力求清楚、明確、突出,次要的東西連同背景,可以盡量簡略舍棄直至代之以大片的空白。這種大刀闊斧的取舍方法,使得中國繪畫在表現(xiàn)上有最大的靈活性,也使畫家在作畫的過程中,可發(fā)揮最大的主動性。同時,又可以使所表現(xiàn)的主體得到最突出、最集中、最明豁的視覺效果!
繪畫的構(gòu)圖原理與書法的章法構(gòu)成原理是相通的。王鐸草書作品的行距疏空、字距茂密,形成了對比強烈的視覺反差,“使所表現(xiàn)的主體得到最突出、最集中、最明豁的視覺效果”。在行距疏空處理的“度”上,王鐸似乎把握得不錯。黃道周有時處理得過于疏曠,章法顯得散亂而失神。如《贈湘芷諸友別苕水詩軸》。在有些軸類的作品中,王鐸的每一個行間空間的分割不是等同的。他有時故意造成前一行間空間疏朗后一行間空間緊密,而且,形成一定的對比。如《草書臨王獻之省前書帖軸》、《草書臨懷素帖軸》等作品。與軸類縱式作品相比,在橫式長卷、冊頁、扇面大部分草書作品中,王鐸把行距處理得較密,行間空間節(jié)律變化頗為豐富。有時受高漲情感的驅(qū)使,某些舒展的線條不經(jīng)意地侵入鄰行的字間空間,使暢快的行間空間流動受阻,并且,蜿蜒滲入行中的字間空間,行間空間的節(jié)奏便變得委婉、細膩和富于情趣性。
3、款字與鈐印
從王鐸的草書作品中可以看出,王鐸對題款也是用心良苦的?钭忠彩峭蹊I草書作品章法布白的重要手段。從草書作品總體看,落款或簡潔或繁復或平淡或激昂。簡潔者,寥寥數(shù)語年月姓名布置單純,而寄意悠長。如《草書五律五首詩卷》、《草書臨閣帖軸》。繁復者,三行五行甚至二十幾行書法精論、時人對他誤解的辯白、生活困頓郁悒等等,盡發(fā)于款字中。因行數(shù)較多,筆隨情轉(zhuǎn),款字空間構(gòu)成十分豐富。如《草書杜甫鳳林戈未息詩卷》、《草書杜甫五律十首詩卷》。落款激昂時,有時雖只有二行、三行,然線條縱橫掙折,空間割裂極盡變化,情感往往是正文跌宕的延續(xù)。如《草書贈鄭公度詩冊》、《草書自作五律五首詩卷》。平淡者,即使題款多行,然情感波瀾不驚,布白也都均衡適中。如《草書臨王獻之帖卷》、《草書五律詩卷》。從草書軸類作品上看,款字空間安排不如行書、行草書軸類作品那樣豐富。
從軸類豎式的草書作品和卷類等橫式的草書作品相比較而言,豎式作品的題款遠沒有橫式作品題款的樣式豐富。從題款字跡及空間安排上看,王鐸對草書豎式作品的款字,雖極為認真,但形式效果相對簡單,而草書橫式作品的題款的空間安排卻非常豐富。這當然與作品的創(chuàng)作形式相關(guān)。
軸類作品留下落款的空間較小,一般只有不到一行或更小的空間,又因軸類作品是懸掛墻上,作總體觀賞的,作品的整體協(xié)調(diào)性要求較高,故不宜作太長落款,以免喧賓奪主。
而橫式的作品,尤其是卷類作品的款字空間大都不受限制,它的一般欣賞程式是:邊展邊收,一部分、一部分地欣賞,所以,橫式卷類作品長的題款,可以作為獨立的部分而存在,基本不影響作品被欣賞時的整體感覺。因此,王鐸在草書作品款字上,揚此抑彼也是符合書法的創(chuàng)作形式的規(guī)律。
在草書橫式作品的款字中,有的一氣呵成,直接用草書落款,呈現(xiàn)出款字與作品主體形式的一致性,如《草書臨閣帖卷》等。有的用楷書題款,款字與作品主體則呈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節(jié)奏形式對比。如《草書唐詩三首卷》等。而王鐸五十九歲創(chuàng)作的《草書送郭一章詩卷》,則以行草題款。滿滿當當?shù)亩,靜態(tài)空間與動態(tài)空間相伴,款字和作品主體的情調(diào),既有對比、又相協(xié)調(diào),正如孫過庭所說的“違而不犯和而不同”。
更有奇者,先鈐章后補款,款字圍著印章轉(zhuǎn),空間構(gòu)成頗具新穎,情趣盎然。書法作品的用印頗為重要,作品中印章的朱紅與黑、白三色并置,能夠互為生發(fā)。朱紅色明燦耀眼,尤有畫龍點睛之功。國畫用印“篆刻務必精雅印色務取鮮潔”,書法亦然。王鐸所用印章篆刻水平大都無愧“精雅”二字,所鈐位置也能精當,能使章法布白或充實、或靈動、或多變。由此可見,王鐸國畫構(gòu)圖功夫,對書法創(chuàng)作支撐起的不俗的底蘊。
值得一提的是,王鐸的卷類草書作品中,有的作品鈐蓋多方印章,其中,有些印章鈐蓋多次。如寫于弘光龍飛之年的《書畫合卷草書臨閣帖卷》鈐有“王鐸之印”三方不同的印章、“王”、“鐸”、“二室山人”、“大學士”等多方印章,其中,白文的“王鐸之印”、較小的朱文“王鐸之印”、“王”、“鐸”、“二室山人”章鈐蓋多次。寫于崇禎十六年十月的《千秋館學古帖卷》草書、行書、楷書相雜,作品欽有“王”、“鐸”、“癡庵”、“瓊?cè)飶]”四印。其中,“王”、“鐸”各鈐七次。在高27.5厘米、長289.3厘米的不大尺幅里,鈐蓋如此多的印章,王鐸是為了作品的裝飾性效果,還是象當代書壇某些作者那樣,是為了崇古、仿古的情結(jié)和氛圍,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作品的形式效果二者兼而有之。
4、整體效果
王鐸在草書章法布白的成就是很高的,在明末清初人的眼里,他就是章法的高手。明末書法家倪后瞻評價他說:“王鐸字覺斯河南孟津人……學二王草書其字以力為主淋漓滿志所謂能解章法者也!蹦吆笳皶撌峭瞥缍洳幌档,但他也贊揚王鐸草書“以力為主淋漓滿志所謂能解章法者也”。對此,劉恒分析得更為深入,他說:“從王鐸的書法作品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對傳統(tǒng)的把握和發(fā)揮,最主要的是在字形、章法、墨法等方面。這些正是元、明以來死守刻帖者的短處。”
同是學習刻帖,王鐸卻能高出一頭,而他最主要的發(fā)揮點是字形、墨法和章法。字形、墨法是章法的重要構(gòu)件,有精彩構(gòu)件的強有力的支撐,章法就更加動人。字法的左傾和右傾,大幅度的擺動,疏與密、正與欹的對比,字間聯(lián)系的奇異連接、二重軸線連接的運用,線條間的頻繁連帶、壓縮字距和拉開行距,所造成的字行茂密與行間疏空的并置,款字、鈐印形式的多樣性,再加上漲墨、濕墨與干墨、渴墨的強烈對比。所有這些,王鐸草書構(gòu)成的章法布白的總體特點就是:明快、多變和大氣。
細論之。軸類的豎式作品,和長卷、冊頁、扇面的橫式作品的章法特點,又有一定的不同。軸類作品是豎向展開的創(chuàng)作形式,有利于筆勢和字勢的發(fā)揮。一般懸掛于墻面觀看,欣賞時,作品作為一個整體,為欣賞者所把握,故和諧的整體是非常重要的。王鐸草書軸類作品與懷素狂草作品有一定的相似,往往提按較少,線條比較均勻,線形變化讓位于用筆速度。在風卷殘云的筆速中,在疏闊的行間空間的映襯下,王鐸極想凸顯的是整體的協(xié)調(diào)與氣勢。與軸類草書作品相比,橫式的草書作品,尤其是卷類作品,雖然氣勢較遜,但作品的章法構(gòu)成卻更為豐富,用筆更加靈動,有時更為大膽、潑辣。字間連接、行間留白更加多變。用墨潤、干,更加強調(diào)兩極分化,落款的形式更多樣化等等。所有這些要素,集合成的整體章法效果是雖然氣勢稍遜于大軸作品,但章法布白的疏密、穿插卻呈現(xiàn)出靈動、多變的多姿多彩的藝術(shù)效果。
王鐸精彩作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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