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寫字作業(yè)
我考入的軍校是解放軍測繪學院,所在的班級是制中35班。該班共有40名學員,被編成4個小班。30名男生分別編在9、10、11班,10個女生編入12班。第一學期,有一門課叫《地圖編繪》,給我們上這門課的就是李教員!兜貓D編繪》有一節(jié)重要內(nèi)容是寫仿宋字,仿宋字是地圖上標志地物名稱的一種常用字體,寫仿宋字是地圖編繪人員的基本功。要掌握這項基本功,要用磨的很細的小尖筆認真書寫,寫出來的仿宋字必須又精細又實在,符合印刷要求。當時大家把那種小尖筆叫作“小筆尖”,可見對仿宋字書寫的標準之高。
有一天,當一身戎裝的李教員表情嚴肅地走進教室,值班班長一聲“起立”,大家齊唰唰從課桌前的凳子上站立起來。值班班長向教員敬禮,致報告辭:“報告教員,制中35班全體學員集合完畢,請您上課!”教員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眼講臺下的學員,說了聲:“上課!”值班班長放下手臂,說了一聲:“坐下!”大家又齊唰唰坐在課桌前的凳子上。
李教員是制圖教研室的一位資深講師,和我們這些軍校學員相差一輩人,平日里對待大家像自己的孩子。雖說一身軍裝,上課時眉宇間時不時顯露出一絲嚴肅,但下了課便像是換了一個人,和我們這些學員有說有笑,絲毫不像部隊里的那些領(lǐng)導(dǎo),整日里拉著個長臉。然而,即便是這樣,對我們這些從農(nóng)村入伍后又考入軍校的學員來說,仍然時不時捏著一把汗,生怕哪一點得罪了教員,從此斷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來什么。這天,李教員走進教室后,一臉嚴肅,和往常有些不一樣。值班班長喊完“坐下”后,教員沒有象以往一樣先講上兩句與教學內(nèi)容無關(guān)的話題,緩解緊張氣氛,而是直奔主題,說起了昨天的作業(yè)。
昨天的作業(yè)是抄寫一張仿宋字。
李教員剛一開口,大家明顯感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和以往上課時的聲音不一樣。顯然,教員今天特別激動。她說昨天的作業(yè)基本是好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完成的很好,但個別同學就太離譜了。說著說著,只見教員的眼里掉開了眼淚,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后竟然氣得哭了起來。大家這可傻眼了,誰見過一位四十多歲的女軍人在學員面前哭?正在大家大眼瞪小眼,猜測誰的作業(yè)能把教員氣哭時,李教員突然說:“李延倫,站起來……!”
我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是我的作業(yè)?可我明明很認真地寫了呀!”我心里一邊猜想,一邊打著小鼓,尷尬地望著教員。
“李延倫,你這寫的是仿宋字嗎?”聽得出,老教員在質(zhì)問我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拔医虒W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你這樣寫仿宋字的!”
我尷尬地站在課桌前,不置可否。因為我感覺很冤枉。明明自己認真地寫了,怎么會不合規(guī)矩呢?雖然我文革后第一批從縣重點中學畢業(yè),因為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又生活在文革末期,根本不懂什么是藝術(shù)、什么叫書法,更不知道什么是仿宋體。從小學到中學,同學們評價一個人字的好壞,就看他和老師在黑板上寫得字像不像。如果小學不幸遇上一個不會寫字的老師,那這輩子的字甭想寫好。而那時候農(nóng)村小學里的大多數(shù)老師都是在農(nóng)民中挑選的能識幾個字就不錯的農(nóng)民,這些人除了會1+1等于幾之外,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更沒有專門練習過粉筆字。
“坐下吧,課后好好反思!”李教員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打開了教案,布置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
李教員雖然沒有行政職務(wù),但擱在部隊,那時候的級別也算得上團級干部,甚至很多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得向她敬禮。雖然直到畢業(yè)我也沒弄懂那時候我錯在了哪里,但把這么高級別的部隊干部氣哭是客觀事實。雖然教員除了氣哭之外,并沒有再說什么,但我從那時候起,心里就也沒有再安靜過,突然感覺天要塌下來一樣:“自己會不會被軍校辭退?”“難道自己的前途就這樣斷送了?”
很多從農(nóng)村當兵出來的學員也替我捏著一把汗。下了課,紛紛給我出謀劃策,大家一致認為,無論知道不知道把教員氣哭的原因,還是先把錯誤承認下來,趕緊寫一份檢查。我檢查的內(nèi)容大概是說,由于自己對待作業(yè)不認真,致使教員氣哭,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今后我會認真學習,把仿宋字練好。請教員原諒。然后把檢查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教員所在的考研室。
教室和教研室都在一座教學樓上,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除了下樓梯之外并沒有幾步遠,但那時我感覺路似乎很長很長,步履極為沉重,心里打著小鼓,猜測著李教員見我時的情景。我不知道她會繼續(xù)氣哭還是把檢查扔在我的臉上,更不知道我把教員氣哭的消息傳沒傳到區(qū)隊領(lǐng)導(dǎo)耳朵里。走到教研室門口,我猶豫了片刻,然后敲了敲了門。推開門,恭恭敬敬地給教員打了個軍禮,又恭恭敬敬地把檢查遞到教員手里。然而,教員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檢查還給了我。看著我恐懼又可憐的樣子,李教員一臉慈祥地對我說:“小李啊,我是教員,不是行政干部,你用不著寫檢查,以后把字寫好就行了!比缓笙袷裁词乱矝]發(fā)生過似的,把我送出了教研室。
事情難道就這么完了?教員越是這樣,我的心里越是不安。然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不但教員沒再說什么,就連區(qū)隊領(lǐng)導(dǎo)也沒有過問過這件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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