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五四青年節(jié)專輯,飛地邀請了36位生于1990年代的詩人。他們的寫作各有脈絡(luò),整體閱讀下來會驚訝年輕一代的詩人們寫得竟如此優(yōu)秀,他們才能耀眼,語言與思想之光皆匯聚在筆下。遺憾的是,我的視野有限,本專輯或許錯失了一些我們尚不了解的成熟詩人,但這36位足以呈現(xiàn)這一代詩人的大致寫作狀況。謝謝他們的支持。ǘ啪G綠)
吳泳泳 何騁 李琬 王年軍
曹僧 穎川 王子瓜 馬驥文
彭杰 康宇辰 曾璇 秦三澍
林子懿 風井 蘇晗 王徹之
越檳 玉珍 陳陳相因 李尤臺
方少聰 更杳 蔌弦 李海鵬
張小榛 余幼幼 甜河 張鐸瀚
王江平 砂丁 九生 馬貴
葉飆 徐振宇 劉陽鶴 霽晨
快樂如一葉障目的時候
吳泳泳
事物最終擊中我的方式還是幽靈般輕巧。
拆掉屋頂,拆掉欄桿,綠樹葉進入存在
并告訴:拆掉視力,拆掉嘴唇
才能感知警惕的心。
吳泳泳,1995,祝福大家。
新雨詩
何騁
新雨初下,而我走上舊途。
艱難的日子似乎已經(jīng)過去,生活
看起來光潔,如水汽繚繞的草坪。
梧桐恢復了往日的綠,小鹿
涌現(xiàn)在街道,練習她們渴慕的顫音。
“遠道而來的挫敗感,你好,
愿我們夏日的手風琴能為你拂去一些倦意。”
穿過那些人群,我很清楚:
紅葉李仍然密謀著深淵與球形閃電,
唯有自行車永久,忠于每一位傷心的騎士。
去骯臟的鏡中懺悔,受洗
三分鐘的光輝。去江西,去湖北,
去宿命的圓上遠游,去前程似錦,
再萬念俱灰。我緊攥鑰匙,疑惑
它能打開哪一扇烏云?那天上午,
母親俯身摘下一株野草,囑咐我
回去后不要分心。雨珠從公交車窗上滾落,
我無法想到,多年后它將成為一道驚雷
在無數(shù)個清醒的夜里滑動。像一塊頑石,
又像一個玲瓏的結(jié)局。
何騁,1995年生于江西臨川。求學于華北平原。
自然
李琬
或許遼闊的國土
也會在四十平米的房間展現(xiàn),
它此時是沙土。
窗外的色調(diào),正漸漸融入夢中的末世,
把困厄分配進每一個賬單。
許多珍寶在大地上失去主人,
無人繼承。
日歷翻動著,眾多面孔
被畫面里雷同的微笑涂抹。
你環(huán)視房間,理解了
熟悉和親切,也意味著漠視,損耗和麻木。
心靈所需要的一切,都縈繞于此,如此稀少。
想到生命在枯萎,別無他法。
也許多年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
在粗厚的廢料和眾多過時裝飾下面,
藏著值得一提的事物。
那就是一切掙扎的核心。
或許以凹陷存在:枕頭的中央,
木頭的印痕,煙缸的凹槽,
因為脂肪而露出小坑的身體部位。
仿佛證明主人和萬物的聯(lián)系,
觸痕與質(zhì)地的聯(lián)系。
這沉默緊緊地積聚、皺縮,只是在外面,
在他人的門檻前伸展。
在愛人的凝視前結(jié)晶。
無論在哪里,或如何遷移,
你都攜帶著它,比財產(chǎn)更持久的
四十平米的沙土。
就像我們對自己所做的那樣,
就像時代對回憶所做的那樣。
喧嘩會被喧嘩替代,
而沉寂終究得到了保存。
李琬,1991年生于湖北武漢。寫作詩歌,散文,兼事翻譯和批評。
干草垛
王年軍
干草垛,就像一個小小的天堂
是由無用的事物構(gòu)成的
剛剛收割完的麥秸,堆放在墻角
麥粒已經(jīng)被打掉
因為無用而顯得金黃
仿佛是剛剛做完供奉
又干燥、又生脆,在陽光中被暴曬過
沒有任何暫時無用的事物比它更潔凈
被草叉叉過,散亂地堆積
它的秩序無可替代
像無數(shù)的針
落在陽光上
沒有稅收
無人爭搶
就成為孩子的天堂
高高地在墻角堆放
王年軍,1992年生于湖北,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Ken Danby丨The Mill Cat (1968)
沙漠
曹僧
該如何開眼?走進
神的內(nèi)心的一日。
萬物的攀談消磨為顆粒,
咒語沖迎藏匿鳳凰。
只有巨象載重山踏震,
只有堅冰普種無限藍田。
誰能起死,能絕意?
手繪圓中圓,走穿
隨身鋪涌的壯圖。
神的自我慰藉的一日,
浸熄金烏火紅的尾陸,
太息而復吐精魂化形萬億。
該如何聆聽?暗中的
閃著黑溫的野先驅(qū)。
2021/1/29
曹僧,1993年生于江西樟樹,先后就學于復旦大學哲學學院、中文系,現(xiàn)為博士生在讀。
晚宴
穎川
已是新的一天了,城市也迎來新語言
未曾現(xiàn)身的雨具,像蝙蝠在暗中期待
聽見嗎:當?shù)氖坑芜^路口,那異響
仿佛海的聲音逼近落水的船員:
迎來又送離,也擦亮隔岸低空的冷
遙遠。此刻對望的幻景,也有一瞬間
奇崛、陡峭,斑斕如冥想的晚宴,但
——風暴擁有它克制的美德
可那究竟是什么樣的聲音?迎來
又召喚?仍還在叮咬、追逐,不放過
茫然無窮向黑暗伸出的每一雙手?
是的,晚歸者收傘的動作無限長:
只還有寥寥數(shù)人,在寒雨初降的夜。
2016.11.25 深圳
穎川,1991年夏生于上海。寫詩,做策劃。
與空書包談X射線
王子瓜
一種單向的觀看:
我們胡亂地張望而它短暫的
訪問,已經(jīng)結(jié)束,
鮮艷的臟器已被把握。
護士小姐請我們盡快離開,
以免它對人的內(nèi)部
造成難以覺察的傷害。
每年去體檢,我們?nèi)匀?/span>
不了解它,正如不了解
靈魂為何甘居此身中。
不是我們的眼睛,為了
欣賞塵世的美妙或者
長久地凝視罪惡
而睜開;它匆匆一瞥,
為了糾察某些局部
潛在的、對于體系的威脅——
那些撒旦般的細胞,
或者攜帶著水果刀
擠地鐵的愚蠢的好人,并有意
忘記它們究竟何以至此。
它困惑的時候:有一回你被
我丟進低聲嗡鳴的安檢機,
它懷疑自己是否已見棄于
那偉大的靈視。
什么也看不見,甚至
感到反過來正被你觀看,
從你的開口處泄漏而出的
空氣中,一道來自
世界內(nèi)部的目光。
它野蠻的輻射因為觸及
你那浩瀚的深奧而耗散,
你給了它一種類似
虛空曾賜予每顆恒星的教育。
王子瓜,1994年生于江蘇徐州,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雪地中央的紅椅子
馬驥文
整個十二月,我們都在為遺失的珍寶
而難過。有時你倒在我的懷中哭泣,
爐火燃過一遍又一遍,而我抱著你,
卻毫無辦法。秒針,在我們的肉體里
來回穿行,將玫瑰帶去,只留下刺,
供你我長久磨練。夜空正撒下新的雪粒,
雄心壯志的海員卻逐漸衰老,他的
手掌,在時間的拉扯中晃抖如金屬。
你漸漸睡去,像個從野地歸來的孩子。
而我作為你鬢發(fā)灰白的伴侶,將繼續(xù)
在無數(shù)夜晚陪護你,像個溫柔的戰(zhàn)士。
讓我點燃馬燈,提著它,走進這長夜,
獨自尋找被你我懷念和期待的事物。
讓我向雪地提問,并且請它來回答我,
什么是未來?什么是熱愛?
當我走過土壤、暴風、星辰和芨芨草,
也請它們接受我的問答,并給我啟示。
有時,夜的冰冷手臂會緊緊扼住我,
透過你絕望的皮膚,我變回一滴水,
吊墜在草尖和臉頰,消失,然后飛升。
如果不能,如果海浪涌得夠高,
我也希望在最高的雪地中央,變回
一只紅椅子:純粹、潔凈并且神秘。
當日光和月光演奏我,當螞蟻和羊群
從我身邊浩蕩穿過,我也該重新發(fā)明
新的樂章,這幾乎就像一種天命。
2020.7.20-22,同心
馬驥文,1990年出生,曾獲十月詩歌獎,出版有詩集《妙體》《唯一與感知者》。
©J. E. H. MacDonald丨Snowfields, Evening
每天
彭杰
雨水操縱人群,街道推開商店
占據(jù)絕大部分表情的水面很快就會醒來。
然后一些故事經(jīng)過我并被遺忘,
像家具被安置和運離房間的過程。
在那之前,我們沿著小路向山谷深處行進
它裝飾的腳印,也曾有名字和性別。
快到深春,我已經(jīng)快跟不上即將到來的
一天了,夜晚總是像大海般傾瀉。
良辰中的星光,從不同人身上找到落點
也是秋蠅停在枯草尖,不再搖晃。
當弦月的上端觸入虛空,下端
抵著眉梢,它接引的事物,使你數(shù)次醒來。
彭杰,99年生于安徽六安,現(xiàn)就讀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
關(guān)于克里奧佩特拉
康宇辰
再多說一句就嫌感傷了,
我抬頭努力看最遠的地方。
真的,走這條路回家去,
可我不能這樣一無所有回去。
所以在臘月,讀克里奧佩特拉。
我的衣兜里缺少過冬用品,
也缺少防霾、防病毒、防人心
的一切新款武器。說批判的
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是什么意思呢?我在想。
美的字典里端坐著安東尼,
美的代言人克里奧佩特拉
也失望過嗎?不會的,
她那么驕傲、那么揮灑、
那么富裕。請大人看看我們,
不是說貧窮矮小不美的
就不配生而為人嗎?
人都是趨美如趨光的。
如果這樣,我要做一個職業(yè)
的哭喪人,把天地間一切
正義的事業(yè)大包大攬。
女王和夜光杯,也有無奈
長夜,她終于啟動美的死,
安東尼知道?砂矕|尼
知道嗎?這多么短命的豪爽。
康宇辰,1991年生,求學北地,執(zhí)教四川,工余寫詩。
在馬爾康醒來的那個早上
曾璇
因為呼吸了一整晚冷空氣
而疼痛的鼻腔和喉嚨
讓我睜開眼睛
在馬爾康醒來的那個早上
冷得不敢把手指伸出被窩
因為等待一天一次的班車
我在汽車站對面的山上
坐著看小溪流過鵝卵石
看了一上午
我想
不論如何
我終究跑到了一個新的地方
曾璇,1998年生于重慶梁平,現(xiàn)就讀于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行政管理系。
逆鱗
秦三澍
1
他脫險的可能性很小。被叮咬過的噪音繼續(xù)往低處滑行,適應(yīng)著這個新學會的動作,直到它適應(yīng)了補償無法升級為“圓形補償”的事實。
他與它成了彼此的顧客。反噬作用下發(fā)酸的牙齒已經(jīng)在欣賞它的釉質(zhì)了。再下滑一點,我們看到的將不是最微末的熒光在幽暗里無望起伏,而是過于白的物質(zhì)被另一些白終止。下滑到一個能讓禮物適時彈出的戲劇性的位置。
2
他不會機械地按成像原理把綠衣服掛在舞臺上,雖然氣候給他的活動范圍并不小。他留下一個帽檐,以防受彈射的誤傷!拔疫\動,但不會遠離”,他剛聽到的噪音似乎是從喇叭里播放的,但很難想象不是整整一組喇叭圍成完美的圓形。
果真那樣的話,事情會容易很多。他早年臨摹過的模型里,鱗片都是正圓形且圓心已事先連綴在一起;逆向的事物的確是可逆的。
所以,他并不畏懼、甚至故意在人群中做這項實驗(但不至于太顯眼):他希望他本打算拔出的椅腿能假裝是被自己絆倒的,但最好能真實地躺伏在地上,對抗它有限的視力能捕捉到的最多的綠線頭。它視線的邊緣輕擦過馬蹄和警靴(并沒有協(xié)助抓捕)。有一些徒步者的裸足,像好聞的旗幟沿著路線圖播撒。
他不得靠著同樣不愿離地的椅背,他的背部也深受后者的影響。他的視線幾分鐘內(nèi)就挖鑿出一小塊圓形東方,皇家的圍獵場。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厭食癥少女果然比樂器更適于覆蓋著少女,即便比漏斗更尖刻,繼續(xù)在音量擦洗過的目光里。
秦三澍,1991年生,現(xiàn)居巴黎,專事寫作、翻譯和文學研究。
©Arne Quinze丨Uchronia (2007)
盤羊
林子懿
六年,春王正月,子懿問詩于孔子
天人老矣,該如何誠實面對衰落與枯竭
而不至于自欺?鬃余渎,向泰山走去
巨石為門,他躲進松樹里,子懿掩面哭泣
二年,吳季隱設(shè)帳魏國西河,君子三變
虎狼之道大行,為兵,為法。此去泰山
騏驥七日有余。廿四年,卜子夏裂儒為八
主尊王攘夷之術(shù),經(jīng)公羊、谷梁二家
傳至無終韓、馬。廿六年,韓相篡國
殺熹公,血濺庭柱之上
曾于立春日獻幼駝一只,腿鋸,載于銅盤
四人抬上,油烹過半,不死
腹背、頸項、眉眼皆以面粉糊之,使不能睜
進曰:昔聞孔子走陳蔡,七日不嘗肉糜
子懿偷羊以奉,仁孝不能全矣。今此盤羊
東海金龜所化,王試以肉,不受
則吾自省為謀身之法矣
熹公大駭,見盤中之物渾身焦脆
然脖頸猶自左右擺動,頭部微微仰起
面狹而悲,以血當淚,自眼隙出,涓涓不止
似強視左右,預尋生路去也
熹公之后,是衛(wèi)公
《連山》之后是《歸藏》
《子張》之后連著《子懿》
這才是,《論語》的最后一章
三哭之后,還有第四哭
墨翟哭練絲,楊朱哭歧路,阮籍哭窮途
而活的幼駝被烹,被裝盤,跪在君臣面前的
這一次默哭,活活哭成了現(xiàn)代新詩
尚未觸及到的隱喻,和它即將湮滅的歷史
林子懿,1991年出生于河北唐山,河北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
失敗者們
風井
“安全了”。將入睡時,被那聲音驚醒的我
開始閱讀這種不安,充斥臨終告解
之必要,拉瓦錫眨眼的頻率,《詩經(jīng)》,
《新華字典》與《人民日報》,如此等等。
遠處,貨車對減速帶的遷怒,也是一聲
不計后果的抗議,想要發(fā)生些什么
的欲望,向來存在于年輕的速度之中。
寄托于被動的,落俗的窗簾之舞,還想
偷渡更多月光嗎,那些刻意的天花碎影
不過是窗玻璃對自我的移情,看樣子,
不會有一雙在半空攪動硬幣的手阻止我
搜尋證據(jù),揭發(fā)彼此對美殘忍的浪費,
但當下,與生活的伙伴關(guān)系將因共同的
假想敵而得以存續(xù)。它從未給過我
更多,二十年了,我沒有要逃避什么。
2019.4
風井,1999年生,西南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濟學本科在讀。
學徒期
蘇晗
十三層,氣壓再歸納不出任何經(jīng)驗。
菠蘿躺在地板上,輕微的重力
暴露生活并非平整,而是有待論證的凹面。
像鳥類,以餅干碎屑為生,
卻練習著拼圖的技術(shù),練習自我克服
直到局限成就出遠景。
穿過叢林時我疑惑,這是內(nèi)心的霧
還是尚不可見的進步史?
暗柳拂煙的時刻,也恍惚
學區(qū)是永恒的異地,一口密匝的巢,
玄黃時伸出主義的觸角采露。
從園內(nèi)到園外,要幾次斑斕的蛻變?
一次從故里到北平,
一次從林語堂到魯迅,
再攀緊西園的密竹,有勇氣
對著河山陳情。
談完這些,我們便走去湖邊,
一塔也看得糊涂
是偶然拼出的兩顆字母,
等待詞句的判決。結(jié)論呢——
被煙霾包裹的音的刺戟。
無法說出的,只能由丟失的群眾證明。
那缺口拒絕了有形之物,
無力占有更無力放棄。
金絲的暗影中,石榴仍急著結(jié)籽,
輪廓因清晰而扮演中立。
我停下拍照,假意到來或即將離開。
就在這微汗的一瞬,
長風萬里吹開發(fā)炎的深心。
20201011
蘇晗,1994年11月出生于湖北,現(xiàn)居北京。
褶皺
——贈蔣浩
王徹之
“我們總保留著我們來處的特征”
——瑪麗安·摩爾
非個人的,非歷史的,
非東方主義的,到頭來,
這一切并非我們所愿。在?,
一棵樹為獨木舟的形狀心碎,
一艘船懨懨地從遠方歸來,
傾瀉著昔日滿載乘客的歡樂。
整個夏天,潮水都全力挽回
本來觸手可及的事物,最后
什么也抓不住,包括
它自己盡可能伸展的一部分。
只有鵝卵石歷數(shù)激情磨盡的時辰,
而對尚未開始的毫不在意。
就未來的可靠性而言,一首詩
并不比天氣預報準確更多,
其中精心設(shè)計的褶皺
也經(jīng)?赡苌儆谝粡埓矄。
后者有時是天使,考慮到
其習慣接納疲憊靈魂的特征;
但更多時候像空頭文件,
愛的協(xié)議被書寫,卻從未生效。
當然也就不存在有效日期。
每次我獨自返回旅館,
雨正飄落,在未來的不遠處,
而未來似乎厭倦了雨水的本地口音,
讓它說出的事物逐漸模糊,
像窗后的眼睛,像鐘表停擺了,
但表針叉開腿,如同妓女。
明天準時到來,但不會因為愛。
2021/2/25
王徹之,1994年出生。詩人,青年學者。牛津大學文學博士。著有《詩十九首 19 POEMS》(紐約,2018),《獅子巖》(海南,2019,新詩《叢刊》第23輯)。
©Elina Brotherus丨Measuring the Water Level in the Sea (Full Moon) (2016)
四歲的海騮馬
越檳
一整個下午它都被綁在神柱般
不倒的寂靜上,誰也無法牽走它
除非是一種更大的寂靜。大風
抵達全盛時,它仍沒有一點遮擋
因為沒有必要遮擋。宇宙只剩
佛像完成后神木松散的刨花
算了,隨風而去是萬萬不敢的
它從草中第一次抬起頭來望天
那一刻比永遠低著頭還神秘
想要保住馬背上的永恒并不難
需要的只是足以趕走一切蚊蟲的
一條小尾巴,保持沉默只是想
做自深深處那些長嘯的主人
湖水全信了什么似的平下來
頭頂?shù)男⌒网澣阂彩状螕碛辛?/span>
驗算者,正一圈一圈消耗著
飛行的大神秘。寫在此刻就是
愛,就是把我們身上背負的
全部不死性翻譯出來,事實上
它是而且只能是一個無止境
變輕的過程。只有在愛中我們
可以去享受自己作為存在的
無形和無名,并小劑量地吸食
那份誰都沒有見到過的永恒
真正的生命是從我覺得自己
再也不會死的那一刻開始算的
你可聽見我在最里面嘩嘩地
命自己永遠流下去。到中間來
到憐憫這里來,你說,河水
能洗滌我們,但海水容納我們
我望向夜空的時候,是我什么
都不想望的時候,我注視著某顆
星辰的時候,那星辰主要由你
構(gòu)成,保持著摘錄般的肯定
和所有無限之物一樣無需伴侶
說實話,全部文學都只是在
保住大風中一個看不見的朋友
當我一個人站在大風中,我
其實并不在那里,只有那匹馬
馬飛馳得如此快,只是為了
治好背上那個不愿下來的騎手
題注:蒙古族牧民把黑蹄黑尾黑鬃但身上是乳白色的馬稱作海騮馬,這些受馴的馬一般在四歲時抵達成熟期,那也是確認主人的神圣時刻。
越檳,1993年生,青年詩人,并不總是青年,并不總是詩人。
牛
玉珍
我是牛。有時我覺得
我比那些牛僅僅多了
一些痛苦,來自
人的那部分。
他們對著那憂愁的眼睛喊她:
靈魂。
我有個很重的靈魂,而人不知道
牛擁有怎樣的想法。我只在牛眼里確認過
牛的空洞:一切毫無意義
吃草,活著,然后去死
它像我,一部分像
另一部分仍然
只屬于牛,笨拙,不屈服。率真。
但仍然比較沉重
我愛我屬于牛的那部分
與之相反的敏感
是新長出來的。為這個
你得離我遠點
有時候我是斗牛
大多時候是這樣
但
所有的斗爭都沒有意義
有一天我明白了人生就是苦難,充滿了
生不如死的自我修養(yǎng)
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更好的,是牛的
那部分。人的那部分卻在好吃懶做
我們最終跟一頭牛沒什么區(qū)別
牛感到?jīng)]有意義
我也是
深深的不幸曾被我吃得很飽
人們贊美一頭牛
:它真踏實!真倔強!真好啊
可我厭倦了贊美
我沒在三十歲之前
完成某些理想
好像一切都白白遭受了
而遭受屬于神跡,這純潔屬于
牛的那部分,它如此義無反顧
好像沒什么眼淚
牛從未哭泣,它站在那兒
看上去不太具有感情
而死亡也不吭聲,死亡
騎在那堅實的牛背上
與溫柔的眼睛平行,那是溫柔的眼睛
那是牛身上
最人類的部分
玉珍,1990年生于湖南。
她,作為一個主語
陳陳相因
就出現(xiàn),保護擷芳人不解的悔怨
在段落的家庭內(nèi)部出現(xiàn),句號執(zhí)空杯
投出月弧影的草戒,待紅酒
出落貓貍,邀她相約環(huán)伺比翼
識她的生人如織,當她篡改定義
便蔑奏她獸盾的乳孔,并自以為親密
女蘿的雙睛言輕,僧肉般可危的華年
不自覺乞枝,婉約穿針必然的將死
若注定隱謝,何不將她作為主語一次
愛秋水應(yīng)得的袖,恨短見如盲,而舊俗
太多遺孀無助。珍視她風情失手的蠟滴
有甚于每日真空中看似從容的飛行
陳陳相因,1998年生于黑龍江,畢業(yè)于吉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詩歌見于《詩刊》《星星》《詩林》《詩歌月刊》《青年文學》等。
1962年的屏風
李尤臺
你備受煎熬地
看著,一個個同類們
肌膚口子轟出一個大洞。
成行的蜿蜒的污跡
曰好東西。加一個力把
好東西驚動出來。
極度陰暗與極度光明的相會
造成強大的氣流中飛起來。
粗糙所以很真切的熱度
帶來滿意如癱瘓。這禁錮里
的美未必掙脫,掙扎就可以了。
你跟著拐彎,充滿失蹤的大廳。
“我知道我已落后了四千多年”
請嫦娥自白,當莫斯科發(fā)射衛(wèi)星
“我要誠心誠意地改造我自己
努力學習,一點也不厭倦”
千萬居民多面手,十年創(chuàng)業(yè)一心腸
當你想轉(zhuǎn)身,手就往上伸——
開始你輕得沒有力氣,后來
你重得沒力氣;杳ぶ性(jīng)的
左右發(fā)揮。請看東風依舊無限飽。
強硬的渾濁,展覽在孔雀的
龐然紅透的無面目之中。
李尤臺,男,漢族,98年生于上海,現(xiàn)居上海。
©歌川國芳丨Kansaki Yagoro Noriyasu seen behind a transparent screen
磎鼠給冰上人的信
方少聰
我是你冰房子里的朋友呵
寫信問訴你 有沒有什么法子
能讓日光消逝得再快一些 更快一些
連日長久的曝曬讓鎮(zhèn)子頂?shù)谋鶎铀?/span>
有幾位巡邏員 他們的精神隨著日光
在我不敢直視的一瞬化為烏有
我很擔心 曝曬會持續(xù) 會到下一個季節(jié)
你的朋友就再也不能完成它的夢想
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為你獻上詩
再也不能為你修筑冰下數(shù)公里長的工事
請你出面阻止 讓日光消逝得更快一些
再快一些 不讓那烏有的一瞬奪去你的朋友
我會繼續(xù)寫作 在挖工事的間隙里
在全然黑暗里 在親人和工友扎堆里
我會感到愉悅的嚴寒保存肉體 我會為你
獻上詩 為你把工事踏得更加圓整 寬敞
只要你能稍稍揚一揚帽子 給我
提供即使只容納一人的蔭蔽
我會感謝你 甚至用我肉體中的出產(chǎn)
我能夠召來鼠群的長毛 我常被人們磨成
工藝碗的長牙 來附上詩獻給你
只要你能讓日光消逝得再快一些 更快一些
我的冰房子就不會再有水滴落
不會再有失去 只會有年年月月
讓你冰涼 讓你仿佛看到我 不被消失的詩
2021.4.18
方少聰,1996年生于佛山,寫詩與小說,現(xiàn)居南寧。
小鎮(zhèn)做題家
更杳
是什么使做題家的心熄滅在水下?
報刊亭讀物透出燈火,
燈火中轉(zhuǎn)出瑰麗。
來自都市的油彩,融化進雙眼。
要來了,你的奇幻人生……
再快一些,做題的筆!
奮力疾劃的日子
年輕得像一幕情景劇。
一如麻將桌上春風刮向母親,
你把勝利圈定在考桌。
一張張雪白的卷子啊,送往妙手的品控。
不歇的題冊鋪地成毯,別停下
到十二年的末尾迎接綬帶。
領(lǐng)過綬帶的人,被期待支出家鄉(xiāng)。
后來呢,新生活到了哪一幀使期待跌停?
是家庭?滿地果殼堆積如山的鬧劇。
是愛?一塊冰涼的枕頭……
是缺失的一課,越變越寬
是折彎的世界,持續(xù)向兩極墮去。
而今,你站在更正式的會場上,
更正式的春風,舔向人們的衣香鬢影。
更正式的挑選中,童年缺光的畏縮
把你推向角落。“文化不是你的朋友”
口紅管旋不出華爾茲,吐罷難堪故事
還差一行數(shù)據(jù),冰鎮(zhèn)猶疑。
那曾被油墨寄生
又滾過好多驚雷的地方,
像一片謝頂?shù)牟莸亍?/span>
就在此,安置人生任務(wù)的巨石?
被打回的原形正變得熱辣,
你說,還需要一次較為全面的失敗,
把你阻隔在更多失敗之外。
2020年9月6日
更杳,1992年發(fā)源于安徽銅陵,流經(jīng)北京、南京及未來的城市,匯入深不見底的震顫中。
論被芯的洗滌
蔌弦
先是在平面上掀開另一個平面,
旋即,堆疊為涅墨亞的雄獅。
你馴服它的姿勢,猶如分心的半神,
但依然精通利爪對鐵皮的分解。
靈體出乎肉體,主要源于自身不潔。
你撫慰它被纖維填充過的狀態(tài),
像摩挲著同溫層的切片,白云悠悠。
妻子如赫耳墨斯,遞來神使之手。
為了在躋身星宇前熄滅殘留的怒火,
或在橫渡冥河前,率先習慣
愁苦的漩渦,以及漩渦對記憶的祓濯,
此刻,你必須預設(shè)洗衣機的時點。
直到輪回的程序被打斷,號角聲
在浴室的角隅升騰,你將手探入滾筒,
如探入潮熱的地宮,受煉者羞赧地
答復你:「死,竟是一場誤會……」
那么,不妨從陰影中操起廉價的
雙叉戟,執(zhí)迷于仿效哈德斯的威儀。
作為權(quán)杖,它匹配強光的布道,
但作為刑具,它逼供流風的妄語。
隨后,你終要將它帶回我們中間,
這種還魂涉及空氣里淚水流失的速率。
進一步,被救贖的有待被束縛?
它的柔軟再度證明二元論的必要性。
困擾你的,毋寧是重塑或然的關(guān)系。
床單四角開始像幼獸肉感的掌心,
輕輕一提,足以復原意料中的錯位:
飽滿其所不滿,又震悚于日常的神跡。
同時,不排除你要將這過程推進到
更開放的結(jié)局:轉(zhuǎn)生者的形象
越充實反倒越扁平,服帖在理念的
深度里,抵抗前世可復制的原型。
說到底,你視必死為神諭最莫測的
部分,孤懸在哀榮將至以前。但當你
屏住呼吸,為未來積蓄造物之力,
它熱寂如一片宇宙,痛失了全部理由。
蔌弦,1993年生,著有詩集《入戲》。
新棋手
李海鵬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
——阿城《棋王》
一
鼠年的客廳,是靜得不能再靜了。
半個月未曾出門,室內(nèi)
宛如封凍已久的湖底,三十年來
第一次被他捂出生命的微瀾。
臨時儲備的春韭,噙著水珠,
堆在狹窄的廚房里,虛擬出
五十年前,知青在火車站淚別的
混亂。安靜,終被收割成同一種貢獻。
鉆進書房工作半日,捏鼠標的手
休閑時更擅長魔獸:盡管年少時
曾為此受罰,被捏鐵鉗的手。父親
跑業(yè)務(wù)多年,閑在沙發(fā)里輕聲打著盹。
窗外連日陰沉,醞釀著雪意
與至暗時刻。每日新聞如暴風雪
從網(wǎng)絡(luò)襲來。而瘟疫早已滲入日常,
就像捏鐵鉗的手早已丟失了工廠。
被一種殘忍誘惑著,他想嘗一口
時空的魔幻。抖開舊棋盤仿佛
抖開某個真相:一門戰(zhàn)爭的手藝
開始發(fā)酵,伴著餐桌上馴服的烈性啤酒。
二
天地玄黃,殘暴的光陰,每一刻
都在棋盤上變換著表情,河界
蒸起云影。一種陰晴移動著,從他
眉心的皺紋,到父親抿起的嘴。
噢,這抽象的網(wǎng)格,竟成了
兩代人都來不及照的鏡子:室內(nèi)的
縱橫,無非是苦熬一劑遲到,世紀初
臨終的病容,正定格在楚河之濱。
“該過河了”,他想,捏緊手中的
卒,像捏緊自己的葬禮,“如果
不夠高明,這就是毀滅的緣起。”
光陰松開鐐銬,他依然不相信自己。
高明又如何!他想起童年時的
那個茫茫雪夜,一位老工人慘死
在操縱多年的機器中。舊新聞
已走脫了暴君,而新棋局正上演著
慘敗的格律。究竟是天命注定了
規(guī)則,還是規(guī)則篡改了天命?
電視劇里年輕的新皇帝:腰懸著
驕傲出征,卻淪為驕傲的囚徒——
殺無赦?敗局里都是必死的棋子。
三
過后的幾天,那場雪最終落下。
小區(qū)里幽禁的枯樹,深夜里被路燈
照成悲劇的布景。黑色垃圾袋
倒掛枝頭,像蝙蝠被地獄栽贓的囚服。
酒菜快吃完了,而假期還未散場。
他進步很快,手指捏緊了更多
時空的戲法。餐桌前父子安靜對坐。
棋盤上,光激戰(zhàn)著劫后難猜的劇情。
人間事勝過神仙打架,奪命鬼
這一夜又要造訪誰家?看不見的
戲,不知演到了哪一幕,巡夜的麻雀
以惡梟之眼凝視被鐵欄圍困的窗欞。
窗外,風如楚歌,悲悼室內(nèi)的政治。
他再次陷入險境,犧牲的棋子喚起
多年前啤酒廠的慘劇。他看到
一個惡鬼破窗而入,揪住他的手,
厲聲道:“交給我,明白嗎?”
——該對誰說“明白”?!
2020年2月20日 于沈陽 塔灣
3月9日改 于南京 鼓樓
李海鵬,1990年3月生于遼寧沈陽,現(xiàn)居南京。
©Serinus
南方 其三
張小榛
凍在星河下若爾蓋結(jié)冰的湖面,等待死亡時
海港仍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那座城市在流動的大地上漂個不停,
像母親無征兆地離去。哦,南方的傍晚
多么溫柔,那些鶴踱步在花房周圍,用粉紅的
喙啄破草間蛋殼,注視我們從那里出來,
“你看那些將死的生靈,翅膀被寒冷鉸斷!
雨自七月的第一周匯成瀑布,
他潔白,干凈,他身上有蘆葦?shù)墓鉂伞?/span>
樹虬結(jié)在萬物頭頂,高過支撐世界的桁架。
我凝視這盆景,見到候鳥在空中
排成一種又一種語言。世上總有些人在年輕,
趁船漂走之前,我的祈求這樣單純。
張小榛,出生于1995年,畢業(yè)于“櫻花大學”。鐵打的機器妹子,寫詩。
大于一個數(shù)字
余幼幼
讓我大于一個數(shù)字
要如何大才算大
如何一個數(shù)字
當我大于它之時
浩瀚的宇宙為之一顫
縮小成它也能
大于的一種物質(zhì)
或是一種渺茫
讓我大于一切
山的棱角,湖的深度
動物的偽裝與自戀
閉上眼睛
生命即成為平面
或斜坡
睜開眼睛
世界已經(jīng)變了一個樣
不再是剛剛目睹的
我也不再是剛剛的那個人
我應(yīng)該大于新生、混沌和倒退
大于所有存在的總和,以及
必然發(fā)生的崩塌
余幼幼,生于1990年,出版六部詩集,作品被翻譯為多國語言。
野火
甜河
永恒略大于一日。
白茫茫的日色,剪取
變幻的波臉。料峭堤岸,
也止不住宴飲的心
提讀窄小恥骨,迷人者
且自迷。溽熱的口音打濕
致密尾羽,可曾心事崎嶇?
你囁嚅著假扮了過客,
你頑強著隔空答應(yīng),
多情的是我,從此杳無風波?
呵,且打破膏腴的沉默
任時運的手,覆弄抖擻衣衫
是如霧的品德*吞吐不息
長亭更短亭,嬌滴滴。
是雨潤的咽喉含住
平地峭拔的野火,撲拉拉
匯入日漸零落的合唱:
“松柏的火,死心的火
正如你我的晚年?”
我環(huán)繞你如同死結(jié)
我看見:從今往后,
每一張臉都是古代的臉。
* “如霧的品德”出自萬夏《水的九首詩》
2020.12.9
甜河,本名汪嫣然,1992年生。青年詩人,策展人,F(xiàn)為復旦大學藝術(shù)哲學系博士候選人。
冇
張鐸瀚
神嗔神喜,白云觀里我不見鶴。
門非門,留一席廣場發(fā)甜發(fā)狠發(fā)
神經(jīng)。生辰歡慶時,祝福是一種
黑話,意在非攻。當男德和南方
的句法剎進冬儲菜,你怒你悲你
嘆「書劍兩不成」。而此處是農(nóng)
民葬身之所,青春日將暮,班長
欲感染兒童:向教材自首,為無
愛自殺。戊戌秋老,舌間種假花,
人怒人悲且只換一句空遠的「冇啊」
一八年十月五,北京,給錒朱
張鐸瀚,九九年生,寫作,藝術(shù)工作者。公號:奪鐸墮。
©陳以軒丨靜物研究II:島民 (4)
登望海樓巧遇大霧天氣
王江平
大雨后,樹叢一團團墜著
走過的人群,變得又涼又輕
沉默時,霧氣從海水、草坪和我們的呼吸中
升起,并將一切物象聚集到這碗大的應(yīng)許之地。
“當心,我們正在上樓,上不可見之樓
或可伸手,去解開大霧的紗衣
里面有海,倘若仔細,還會有鮮嫩的小島!
(我閉上眼,開始用想象撫摸這無邊的勝景……)
那時,我們堅信,每個人的耳中,都藏有
一只飛行的船舶,好讓空心的海面,拉響汽笛
而浪花是小的。在近岸,當它們層層遞推
又一次次拍碎。我們會接納它們,也原諒自己
2019.4.27
王江平,1991年生于湖南衡陽,現(xiàn)居麗水。
野游
砂丁
至少連成一線的模糊讓頹萎的綠、冬天的
花影和菜田,收攏在一個圓筒狀的罩子里
天地一下子變得開闊了。他們站在流云下面
滿不在乎地談?wù)撈鹨粌蓚朋友,裊裊地抽煙。
襯衫系在肚圍上,手臂上的汗毛迢遙在金光里。
這是他們第一次開車去鄉(xiāng)下河邊,在郊區(qū)公路很小的
加油站上爭吵。那些動蕩的快樂像過隧道一樣
讓人想起過往散漫的手勢,多少帶著細小的野蠻。
一些言辭不具備的、過于稀疏的,叢林一般
將他們脹滿。他們在大學邊上的小咖啡館見過幾次
相約周末去拍些照片。兩個人,不多不少
又或是三五個人,重復一些相同的動作
頭發(fā)長長地披散下來,逆光里的臉龐
被柔和蓬松的曲線穿透。那崎嶇不平的
小小試探和冒險,在運動中,被垂直的空曠
慢慢展平。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廣播里
反復播著鄧小平逝世,三峽工程,殖民地
回歸,他們散落在汽車后座上的
不大不小的愛悅和撒謊,輕佻佻地
又漫不經(jīng)心,煙云霧里的一次拽緊。
2018/1/23-24 走馬塘初雪
2021/4/9 暢春園
砂丁,1990年出生于廣西桂林,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生。
非正常哀悼
九生
我和K的最后一面是這樣的:
他正站在616路公共汽車后面的敞開平臺上
胸前口袋里別著一小枝鈴蘭,那是萊松先生給他的
他就這樣站著,向我揮手告別。616永遠人是滿的
在深夜,其實并不悲慘,也不光榮
無法忘卻的,是始終讓我們困惑的不幸
在晃動中,這種困惑已適應(yīng)等車時周圍嘈雜的空氣
并從根本上消解了我們熱風里告別的聲音
2020-04-15
九生,本名余航,1990年生,安徽宣城人,同濟大學2019級哲學博士在讀。
新月在流動
馬貴
原野上,新月在流動。
茶樹,綠蛾,田埂
兩側(cè),是比賽長高的燕麥。
傍晚,孩子們吃
椰棗還有蓬松的云朵。
原野上,新月在流動。
流動的新月。原野上
潔白的圓點像水母般匯聚。
星星放哨,風是信使。
時間掃過樹影,沙沙生長。
為何要不知疲乏地傳播
春天之門向人們開放的訊息?
那訊息來自星火,
來自對主的激情,
來自饑餓中擴大的天穹。
當大地披上浩淼的波浪
夜的唇,吐露芭蘭花的香氣
新月,流動在原野上
2020.9
馬貴,1991年生于定西,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Camille Corot丨A Pond with three Cows and a Crescent Moon (1850)
一位詩人
葉飆
他對空氣產(chǎn)生疑問,
時間在消耗他。夜色下,
一排樹木喃喃自語。
樹的語言,他無法聽懂。
空間需要用時間來呈現(xiàn)。
他感到疑惑,立錐之地之外
一切都在消逝不見。
消逝,是命運的戰(zhàn)栗。
但他并不懂物理,
也不懂得人們,為了抵抗
這一份份對死亡的恐懼,
所發(fā)明的知識與實踐。
是合作還是博弈?
他已經(jīng)冥冥中選擇了拒絕選擇。
這一切又無孔不入,
在傷害、孤立他。他越發(fā)
感覺到內(nèi)心的孤獨。
他決定寫詩,用本能來面對
一千五百多個夜晚。
天空從黑暗變得淺淺的暗藍
再變成接近黎明的鐵紅色。
詞句像魔法,腦中排列組合。
誰能讀懂這些,并發(fā)出贊嘆?
魔法是魔法。他的語言卻總有所欠缺。
人心像是貝肉,賦予珍珠溫度,
珍珠才能晶瑩剔透。
他決定用白天尋找。
從寒冷的水池走到,翻卷著的
落下初雪的湖邊;
從霧氣的鐘山,到上海夜色下的
闊葉煨暖的路燈下的便利店。
他認識了他們,他也
看到了當下和過去。他的見識
幫助他不再恐懼。
貝殼變得鼓鼓囊囊,充盈著美。
他知道,詩,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什么會從未來飛過來,那是
他的珍珠最閃亮的點,是珍珠的高貴與喜悅。
2020.12.5 改舊作
葉飆,1994年生于安慶,2011年開始寫詩,現(xiàn)在北京。
懸梯
徐振宇
又來了,像迎接一場早已預告好的臺風
像延宕到結(jié)局,不可取消又必須面對的下沉
灰色的蛇,也順著藤蔓,順著枝葉
順著還帶有水分的咬合
被吞咽進她的身體
而根須,像馬鬃在空氣中毫無聲息地吹起
還能怎么辦?只是又來了,像夜晚終要到來
像風終要擊碎
這吞下泥土猩紅果實的結(jié)局
這受誘惑的終場,無法再拆出飄浮海面的漁火
這必須承擔的,蛇的凌遲
一次漫長逃離所需的黑暗智慧
徐振宇,90后,青年寫作者。
謁馬雁墓
劉陽鶴
總有來不及攀升的云
在墓園上空,繞側(cè)柏優(yōu)游。
我們一行兩三人,每一聲鳥聒
均在干擾我的目光
往別處看:我最善分心,
將密集的墓碑看成了傾覆的維也納,
或“細小的門”*。那年,你探入
并躍入,就像我只身介入
一場與詩互涉的逃逸。
之后,我仍會每每動念于
一顆顆櫻桃漲落、翻滾時的
迷人情狀。好就好在,
去時的氣候總是捎帶水霧,
而你比任何人都偏好編織朦朧的物。
他們喜愛你別樣的敘述,
如同北京城嘆息它難盡的責任。
我和他們一樣,在頹敗線上
寫詩,默誦與你聽。
* 出自馬雁詩題,2002年夏作。
劉陽鶴,1991年生人,現(xiàn)為同濟大學哲學系在讀博士生。
靜坐
霽晨
朋友,不要迷信現(xiàn)代,
去更古的風景擷來溫情和暴戾,
所有林蔭道就是所有的思想。
你應(yīng)當夜讀,懷念栽樹的前人,
你眼里噙著淚水,讓人懷疑是死者在讀你。
漫漫長夜可供懷疑的部分已經(jīng)不多,
只有戶外灌木叢還瘙癢著地燈,
但天上的燈還照耀著你,為什么
我從你身上讀到的不是一具受苦的軀殼
而是一顆澄凈的水果?
我懷疑未來之甜就在今夜釀就。
原始的苦果到今天依舊幸存;
杯子的考古還能安慰一個新的飲者,
那海底升起的就不止是清涼的船。
什么是我們一再催動卻不能冒煙的,
能從陣痛之中恢復過來的一定是海底的。
于是我們讀到死最后成為化石,
生長不是為不死而已,快去清理管道里的海藻!
此時漫漫長夜通往講座一般的蟲聲
敲門人你知道,此時讓大風吹垮你的身體
不是好時機。你應(yīng)該去認領(lǐng)一對翅膀回家,
盡管門后是著了魔的愛情,但誰能保證
自己能蘇醒一生而不是一截著了火的木呢?
接受嚴肅的教誨,和規(guī)律的作息
都不一定能戰(zhàn)勝那陣敲門聲的暴力。
我家的門響起來格外嚴格,
但我恪守昔日做孩子時的惶恐,
我去門口照水人離開但臉依舊留在水上。
2021.01.14
霽晨,98年人,現(xiàn)居深圳,曾獲第五屆淬劍詩歌獎,第三屆“快速眼動”詩歌獎。
©Ilya Isupov丨Untitled
題圖:©Maxim Vorobiev丨Oak fractured by a lightning. Allegory on the artist's wife death (1842)
策劃:杜綠綠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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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在那里是一種折磨進擊的聲音:還有新青年,新詩歌
這個時代要「風」丨深圳青年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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