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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歌賦] 華茲華斯丨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

2 已有 148 次閱讀   2021-04-30 09:23
華茲華斯丨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 

《威廉·華茲華斯傳》于2020年出版,這是“文學紀念碑”叢書的子叢書“浪漫星云”的第一本,2020年是華茲華斯誕辰250周年,這篇文章根據(jù)朱玉在上海思南詩歌書店的詩歌朗誦會《華茲華斯的歡樂與治愈》的實錄文字整理。嘉賓朱玉是中山大學英語系教師,華茲華斯研究專家,也是《威廉·華茲華斯傳》譯者。

華茲華斯,你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

朱玉

華茲華斯其人其詩

華茲華斯曾在歷史動蕩的時刻寫過一首十四行詩,他在詩中呼喚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大詩人彌爾頓:“彌爾頓,你應(yīng)該在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2020年上半年疫情很嚴重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這句詩,只是改成了“華茲華斯,你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不僅是因為早在兩百多年前,詩人就對我們的社會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給出警示,而且也因為,他的詩蘊含著歡樂和治愈的力量。有趣的是,年初,英國的《每日電訊》刊登了一幅自我隔離主題的漫畫:

畫中有一輛警車在巡邏,下面這四行文字,大意是,“任何人若想在外漫步,必須孤獨如一朵云。必要時,水仙花可以聚集成群!

這幾句話來自華茲華斯家喻戶曉的一首詩。我們對華茲華斯的最初印象大多源于此詩。有時,我們用第一行作為題目,《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但這首詩更流行的題目似乎是《水仙》,因為詩中寫到水仙花。

這首詩共有四節(jié),前三節(jié)用過去時寫成,回憶他在湖區(qū)漫步的一個瞬間,他看到一大群金色的水仙,但是第四節(jié)突然換成了現(xiàn)在時。他的很多詩都有這個特點,總是包含一個時態(tài)的轉(zhuǎn)換,說明他總是從記憶中的瞬間汲取歡樂與治愈。

我們看一下最后一節(jié):

常常當我臥在長榻上,

百無所思或心事重重。

它們閃現(xiàn)于我心靈的目光,

是獨處之中的至福。

于是我的心歡喜盈盈,

同水仙花一起舞動。

不知大家讀完這首詩后,是更喜歡“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這個題目,還是更喜歡用“水仙花”做題目?我覺得這里涉及兩個角度,如果用“水仙花”,這就是一首典型的浪漫主義自然詩歌;如果用“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可能更貼近于華茲華斯的主旨,因為他不僅在書寫自然,更注重心靈與自然的交流,特別是心靈在獨處之中獲得的至福。在第三節(jié)有很多與“歡樂”有關(guān)的單詞,如“歡欣”“愉快”和“歡暢”,但是最后一節(jié)的“至福”(bliss)甚至比“喜樂”更高一籌,而“孤寂”顯然是詩人企及這種升華的基礎(chǔ)。這幅畫延續(xù)了華茲華斯的孤獨者形象:他歌頌獨處的時分,以及心靈目光獨有的歡樂。他的詩常常追憶這樣一些治愈的瞬間,給我們帶來慰藉。

詩中寫到的長榻

格拉斯米爾湖畔的水仙花

在我們的生命過程中,有一些瞬間,

它們以超卓的清晰度,保有復元的

功效;當荒謬的見解與紛紜的思想

使我們消沉,當瑣碎的牽掛與日常的

社交以更沉重、更致命的壓力使我們

頹喪,它們卻能滋補我們的心靈,

無形中修復它的創(chuàng)傷。

“瞬間”(spot of time)是華茲華斯重要的詩學概念,指的是“生命中某次具體而完整的經(jīng)歷就像時間線條上的點,雖平凡而短暫,卻包含著豐富的內(nèi)涵和意義,成為日后回憶的對象,乃至能輔助精神的康復。此類瞬間的意義在相當程度上是主觀賦予的,因此它們也印證了心靈的創(chuàng)造力”。這些瞬間不僅是他的情感基礎(chǔ),也是塑造其個人身份的關(guān)鍵。這一思想對后來的喬伊斯和普魯斯特都有一定影響。

華茲華斯詩歌中的經(jīng)典瞬間

“去縱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

長詩《序曲,或一位詩人心靈的成長》第一卷中的滑冰片段,基于丁宏為譯本,局部有調(diào)整

我們腳踩冰刀,在光潔的冰面上刻畫,

…………

喧聲中,懸崖峭壁高聲響應(yīng),

裸木枯枝與每一塊覆冰的巖石

都如生鐵,鋃鐺作響;遠方的山丘

則給這喧鬧送回異樣的聲音,

不難覺察它的憂傷,而在此時,

東方的星光晶瑩閃爍,西天

桔紅的余輝卻已完全消逝。

我常離開這沸反盈天的喧囂,

來到偏僻的角落;或自娛獨樂,

悄然旁足,不顧眾人的興致,

去縱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

見它在面前遁去,遁逃時將寒光

灑在如鏡的冰池。我也常常

和大家一起隨風旋轉(zhuǎn),看岸邊

所有模糊的景物都拋出高速的

弧線,在黑暗中不停地疾駛,這時

我會突然停止,站穩(wěn)腳跟,

但那孤寂而陡峭的山崖繼續(xù)

在我周圍旋轉(zhuǎn)——似乎自轉(zhuǎn)的

地球?qū)⑺咳盏倪\動向人類

展示!綿聯(lián)的峭壁在我身后

排出莊嚴的隊列,延伸而去,

遠處的愈加渺小,我注視著,直至

萬物靜止,如酣眠無夢無思。

這是《序曲》中的經(jīng)典片段,幼年的華茲華斯放學后不想回家,就和小伙伴們一起去滑冰,片段體現(xiàn)了動與靜。

在眾聲喧嘩之中,有一段話非常關(guān)鍵:“我常離開這沸反盈天的喧囂”,從這里開始是一個轉(zhuǎn)折,他離開了喧囂的人群,“來到偏僻的角落,或自娛獨樂,悄然旁足,不顧眾人的興致,去縱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

這幾行詩刻畫了浪漫主義自我的典型形象:既不拒絕群體活動,同時又總是于熱鬧當中尋求一份孤寂,這或許是為了更好地與自我進行交流——“去縱步直穿一孤星映姿的湖面”。孤星投射在湖面上的影子也就是詩人自我的影子。用冰刀穿過這個孤影,在其上刻下印跡,都象征著一種強烈地要與自我融合的渴望。而影子總是遁去,難以捕捉,又暗示著自我之難以企及。

這一片段或可作為浪漫主義自我探索的縮影。華茲華斯的超卓之處,或許就在于他能夠在飛旋之中戛然而止,“站穩(wěn)腳跟”,不隨物轉(zhuǎn),而是靜觀萬物之動。

他沿著大地的弧線躍出大地的掌心

謝默斯·希尼《華茲華斯的冰鞋》

華茲華斯非常喜歡滑冰,直到六十歲時還在湖上飛馳。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寫了一首《華茲華斯的冰鞋》,與前述“滑冰片段”遙相呼應(yīng),也表達了希尼對華茲華斯的理解。

星斗在窗間。

石瓦作響。

鳥還是枝條?

抑或冰刀在平靜的冰面上摩擦、疾馳?

不是那空留冰刀的“冰鞋”

在櫥窗中跌向塵埃

扣栓脫落,

而是它們在冰封的溫德米爾湖上的飛旋

當他沿著大地的弧線躍出大地的掌心

并在大地上刻印留音。

愛爾蘭詩人希尼在湖區(qū)華茲華斯博物館看到了陳列的冰鞋,很有感觸,寫下這首詩。

我們看到,前三行錯落有致的排列,仿佛冰刀在湖面劃過的弧線。我們也聽到聲響——“石瓦作響。鳥還是枝條?”——仿佛是華茲華斯滑冰游戲的余音,也暗示著華茲華斯的詩歌在兩百多年后依然被聽見。

希尼從櫥窗中殘損的“冰鞋”聯(lián)想到它們當初富有生命力的“飛旋”,并通過一組聲音遙遙呼應(yīng)著華茲華斯當年滑冰時的喧聲。最后兩行生動地刻畫出華茲華斯作為詩人的特質(zhì):他既能夠“沿著大地的弧線”深入平凡的人間生活、努力探索人性的規(guī)律,同時也能夠“躍出大地的掌心”,以詩歌(“刻印留音”)表達著超越凡俗的思想。

“這一切都像同一心靈的運作,同一臉龐的表情,同一棵樹上的花朵”

長詩《序曲,或一位詩人心靈的成長》第七卷中的翻越阿爾卑斯片段,基于丁宏為譯本,局部有調(diào)整

1789年,華茲華斯懷著一位理想青年的全部熱誠擁抱初期的法國大革命。那年他十九歲,“能活在那樣的黎明已是至福,/ 若再加年輕,簡直就是天堂!”

翌年,他穿越法國,欣然相信他與途中邂逅的所有公民都在見證著歷史的轉(zhuǎn)折,“法蘭西正值最金色的時光,/ 人性也似乎再次于世間誕生”。華茲華斯后來憶起,尤其激動人心的是,人們不僅為眼前的法國事件而歡樂,更確信人類正在走向新的紀元:“不只幾個得天獨厚的地區(qū),而是整個大地 / 都披上希望的彩衣!

1790年7月至9月底,華茲華斯和他的本科校友踏上了歐陸壯游,一場“瘋狂而不切實際”的徒步旅行。7月13日,他們穿越多佛,抵達加萊,這一天是法國結(jié)盟日的前夕,人們正在慶祝攻打巴士底獄一周年。華茲華斯寫道:“旅程中,我千萬次因無力將眼前的美景更深刻地保存在記憶中而遺憾;一次又一次,在離開一處勝地之前,我重新折返,懷著最熱切的渴盼,希冀能帶走一幅更生動的畫面。此時此刻,當眾多這樣的景色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感到一種至高無上的喜樂,想到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將從這些畫面中汲取幸福!比A茲華斯告訴妹妹:“阿爾卑斯山徒步的記憶永不磨滅!

在這昏暗的山隘中,只有溪水

與小路是我們的同伴,我倆

與它倆一起緩慢前移,一連幾個

小時。但見不可丈量的山峰上,

林木在凋朽,朽極至永恒;有一個個

瀑布的凝止的沖落;空谷中,每一個

轉(zhuǎn)彎處都有陰風相逆,迷亂

而清凄;轟鳴的激流從碧藍的天際

飛下,也有巖石在我們的耳邊

低語——是些滴水的黑巖在路邊

說話,似乎它們內(nèi)部都有一種

語聲——山溪湍急,凝視片刻,

即令人頭暈目眩;放蕩不羈的

云朵和云上的天宇則變換著騷動

與平靜、黑暗與光明,峽谷中所有

這一切都像同一心靈的運作,

同一臉龐的表情,同一棵樹上的

花朵;是那偉大《啟示錄》中的

字符,是代表永恒的符號與字體,

代表最初、最后、中間、永遠。

《威廉·華茲華斯傳》是“文學紀念碑”036號,上一本編號035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的第四卷《非凡的年代》,里面有一章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翻越阿爾卑斯山,作者約瑟夫·弗蘭克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狀態(tài)的時候,就已經(jīng)引用了華茲華斯的這首詩作為參照,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當時根本沒有體會到這些景色,所以弗蘭克特意把這首詩拎出來,講阿爾卑斯山的那種美景對人類的沖擊。

華茲華斯跟他的朋友徒步穿越法國的時候,他們一心向往阿爾卑斯的壯美,想象其雄渾偉力,但是他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懷著失望的心情,他們來到了一個充滿象征的“對立統(tǒng)一的”山谷。大家有沒有發(fā)現(xiàn)詩中的許多矛盾因素?朽與恒、凝與沖、亂與靜、明與暗等矛盾的事物和逆向的過程。然而“這一切都像同一心靈的運作,同一臉龐的表情,同一棵樹上的花朵”,所有矛盾都能化解,達成統(tǒng)一與和諧。谷中的事物就像是圣經(jīng)《啟示錄》中的文字,因為書中也寫到?jīng)_突的事物和恐怖的場面。由于啟示一詞(apocalypse)另有末日場景的含義,我們可聯(lián)想到第一次末日般的恐怖事件是大洪水。根據(jù)現(xiàn)代地質(zhì)理論,除山峰最高處外,阿爾卑斯的山巒確留下洪水的“筆跡”,因此詩人的比喻并不過分,且有很強的象征含義。

對立統(tǒng)一是浪漫主義的重要思想,或許受到德國哲學的影響。比如在威廉·布萊克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中,羊羔與老虎都出自同一位創(chuàng)造者;他還認為“Opposition is true friendship”,對立是真正的友誼。還有柯爾律治《忽必烈汗》中集陽光與冰雪為一身的宮殿;“假如我能在心中復原她的交響與歌唱,…… / 我將在空中筑起這座殿堂”——統(tǒng)一的達成依賴想象,即詩中所說的“憑借嘹亮悠揚的音樂”。

另外,阿爾卑斯山是多位浪漫主義詩人鐘愛的地方,體現(xiàn)了十八世紀崇尚的“崇高”/“壯美”(sublime)。雪萊1816年拜訪這里時也被群山震撼,“喜極而嘆,并非沒有瘋狂”;冰川也令人敬畏,它們“永不停息地流入山谷,以緩慢卻勢不可擋的進程摧毀著周圍的牧場和森林,上演著漫無邊際的荒涼,而熔巖只消一個時辰就可以摧毀這一切,且更加無可挽回……”我們可以把雪萊的書信與華茲華斯的書信、《序曲》第六卷放在一起閱讀,它們相得益彰,非常有趣。

“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和宇宙存在。他活在自心忙碌的孤寂中!

《威廉·華茲華斯傳》第五章“奇跡之年”的開篇

去年八月,我住在《威廉·華茲華斯傳》作者吉爾教授家里。臨別時,他展開一張地圖,指給我昆托克峰的位置。他說,明年二月你來,我開車帶你去那里……但是現(xiàn)在,我們這個約定不知要延期到什么時候。昆托克峰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正是在這里,華茲華斯深切感到自己的詩人使命。

1805年,華茲華斯憶起“比昨日最甜美的畫面 / 還要鮮明的景象”:當年,他與柯爾律治“漫步于昆托克碧草 / 如茵的山坡和茂樹濃蔭的山谷”,兩人“縱情于詩性的想象”!敖o柯爾律治的詩”即以此美好回憶告終,因為,正是在昆托克山峰上,華茲華斯曾致敬自己的詩歌使命——這一使命在《序曲》結(jié)尾得到重申,并致敬柯爾律治,是他點燃這個使命所必需的彌爾頓式創(chuàng)作熱情。…… 兩位詩人后來的肖像,比如海頓的《海芙琳峰上的華茲華斯》,或者華盛頓·奧爾斯頓繪于1814年的柯爾律治,都將他們描繪成孤獨的存在,平靜地沉浸于自己無垠的遐思。但1797至1798年,彼此的好感與日俱增,每日的聯(lián)系,不停的聊天,瘋狂的遠足,最重要的是,寫詩與構(gòu)思,讓他們非?鞓。煩惱和困難——從濃煙滾滾的煙囪到政府間諜——給他們蒙上陰影,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充滿歡笑。1798年5月,海茲利特初見華茲華斯時,曾留意到詩人的“嘴角有一種情不自禁的笑意”。談起“作于阿爾弗克斯頓樹林”的《癡兒》,華茲華斯說“從未如此快樂地寫作”;他也記得《我們是七個》的開頭逗笑了所有人,是個圈內(nèi)的笑話。在這歡樂之中,柯爾律治寫下他幾乎所有最偉大的詩篇:《這菩提樹蔭將我囚禁》《老舟子吟》《忽必烈汗》和《子夜寒霜》;而華茲華斯則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勝任多種風格和形式:敘事詩,沉思詩,以及他的抒情歌謠。這一年總是被稱為“奇跡之年”,事實也是如此。

這是傳記第五章的開篇。1797-1798年被稱為“奇跡之年”。這一年非常重要,以至于有些版本的華茲華斯傳記只寫這一年。1798年,浪漫主義時期非常重要的散文家海茲利特與詩人初見,他后來回憶道,華茲華斯太陽穴承載著思慮的重壓,眼中閃爍著火花(仿佛他看到的不僅是事物的表象),額高而窄,熱切凝重;羅馬式的鼻梁;臉頰的紋路雕琢著深刻的意志和情感;嘴角那情不自禁的笑意與面部其余肅穆而莊嚴的神情形成反差。

海茲利特一語中的:“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和宇宙存在。他活在自心忙碌的孤寂中。”

在這奇跡的一年,詩人在妹妹、友人柯爾律治和大自然的共同作用下,走出大革命和唯理性主義導致的精神危機,建立了英國文學史上一段非常重要的友誼,并與柯爾律治合作完成《抒情歌謠集》,其序言成為英國浪漫主義的宣言。也正是因為這部開創(chuàng)性作品,哈羅德·布魯姆教授將華茲華斯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詩人彼得拉克成為西方抒情詩的兩大革新者,認為《抒情歌謠集》標志著現(xiàn)代詩歌的開始。

“人類的心靈無需粗俗或強烈的刺激就能興奮”

《抒情歌謠集》序言選讀

因為,人類的心靈無需粗俗和強烈的刺激就能興奮;若對此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一個人之所以高于另一個就在于這種能力,那么,他對于心靈的美與尊嚴一定知之甚微。對我而言,在任何時代,作家的最佳職責都是致力于培養(yǎng)或擴大這種能力。然而,這一職責,盡管在一切時代都很重要,在今天卻尤為如此。因為,史無前例,在我們的時代里,眾多因素正在以一股合力鈍化著心智的鑒賞力,使心靈不能發(fā)揮任何主動性,乃至退化到一種蠻荒的愚鈍狀態(tài)。這其中最顯著的因素就是那每天發(fā)生著的國家大事和城市中急劇增加的人口,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使人們產(chǎn)生對特別事件的如饑似渴,而信息的高速傳播又能隨時滿足人們的需求。

……

詩人是對人類說話的人:擁有更敏銳的感受力,更加熱情與溫柔,對人性有著更深廣的知識,擁有比一般人更廣闊的靈魂;他滿足于自己的激情和意志,比其他人更欣悅于自身的生命精神;樂于觀照體現(xiàn)在宇宙進程中的相似意志與激情,倘若找不到,他習慣于自行創(chuàng)造……不同于傳記作家或歷史學家,詩人只需履行一種至高無上的職責——給予歡樂。

第一段中“人類的心靈無需粗俗或強烈的刺激就能興奮”——華茲華斯擅長書寫日常的奇跡。他告訴我們,平凡的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令人感動,并不需要外求強烈的刺激,所以,一朵“最卑微的小花”能帶給我們“超越眼淚的深刻思緒”。如果我們的心已經(jīng)麻木到只能依賴強烈的刺激才能感動,那是非常危險的。文中所說的眾多因素包括英法戰(zhàn)事、城市化、人口激增、工業(yè)發(fā)展、信息的高速傳播等。華茲華斯認為,在任何時代,作家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培養(yǎng)和擴大心靈的敏感度。今天的我們或許面臨更多的挑戰(zhàn)。

這個強烈譴責成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英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時刻。華茲華斯堅稱,詩歌有義務(wù)去抗衡當代文化中的這種趨勢,而且,或許只有詩歌有此能力。他主張一個真正的作家應(yīng)保持對抗的姿態(tài)。美國二十世紀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認為,詩歌是一種內(nèi)在的強力,借以抵抗外部的暴力。

第二段講述詩人。1850年華茲華斯去世的時候,維多利亞時期重要的思想家阿諾德寫過一首悼亡詩。他在詩中先后哀悼了歌德和拜倫的去世。他在全詩最后問道,時間會復原歌德的智慧和拜倫的偉力,但是,隨著華茲華斯的離去,誰還能帶給我們治愈?別人會教我們勇敢,教我們?nèi)淌,但是誰還能教我們感受?

格拉斯米爾湖

鴿舍

“詩歌是強烈情感的自發(fā)奔涌,這份情感源于平靜的回憶”

《安家格拉斯米爾》與《多蘿茜日記》選讀

1798年后,華茲華斯的運氣好像好轉(zhuǎn)了。1799年圣誕節(jié)前夕,他終于和妹妹有了第一個家,就是格拉斯米爾的鴿舍,在這座樸素的白色房子里,詩人將迎來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1800年3月,詩人開始創(chuàng)作長詩《安家格拉斯米爾》;9月,開始擴寫《抒情歌謠集》序言;10月至第二年2月創(chuàng)作《麥克爾》;從1804年初到1805年6月,將1799年兩卷本《序曲》擴寫為十三卷本;1807年出版《兩卷本詩集》,其中收錄了《我心歡躍》《決心與自主》《永生頌》《我孤獨地漫步如一朵云》《孤獨的割麥女》等經(jīng)典詩篇。妹妹多蘿西的《格拉斯米爾日記》也是在此記錄的。兄妹倆滿心歡喜地營造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家。

傳記第六章結(jié)尾寫道:“當他開啟格拉斯米爾的生活,他感到一場生活實驗即將開始:生活與藝術(shù)應(yīng)該互相扶持,彼此激勵。他的藝術(shù)使命已然決定他的人生選擇:他也希望,他的生活方式將證實他通過詩歌所傳達的價值是真實不虛的!

她教我看,教我聽,教會

謙卑的憂心,敏感的敬畏,

心靈涌出甜蜜的淚水,

還有愛、思索和歡樂。

《安家格拉斯米爾》節(jié)選(獻給多蘿茜的詩行)

我的目光從未

停留于美好的事物,我的心

也從未陶醉于快樂的念想,

但此刻我與她共享這珍愛之家,

她就在我身旁或者不遠處,

無論我的腳步轉(zhuǎn)向何方,

她的聲音如隱蔽的小鳥歌唱;

想起她,就像想起一道光,

一種無形的陪伴,一縷

不假風力而彌散的芬芳。

華茲華斯對詩歌的定義是“詩歌是強烈情感的自發(fā)奔涌”,但這后面其實還有半句,經(jīng)常被大家遺忘,即“這份情感源于平靜的回憶”。這就像我們剛才誦讀的所有瞬間,這些詩都不是他當時即興寫下的,而是在很多年后,在平靜的回憶中,積淀而來。

無論在詩人的生命中還是在浪漫主義文學史上,多蘿茜的地位都很重要。她不僅幫助哥哥走出精神危機,也為哥哥的很多詩歌提供了素材和靈感,而她自己的日記文筆細膩優(yōu)美,體現(xiàn)了一顆敏銳的心靈。希尼曾說華茲華斯有兩位向?qū)В嚎聽柭芍问撬木S吉爾,妹妹則是他的貝雅特麗齊。我們來看看妹妹的日記:

1798年1月27日總的來說,是個無趣的傍晚。不過,有一剎那,當我們在樹林中,月亮沖破了籠罩著她的隱形面紗,橡樹的影子暗去,它們的輪廓更加清晰?萑~染上一抹更濃的黃,冬青上點綴著更明亮的光;然后,她復歸朦朧,天空平闊,卻不遙遠,一縷輕薄的白云。

1803年8月28日我們往前走,沿著山路來到山頂,近旁的田野里傳來依稀的蓋爾語呼喚聲,我們突然停下。那聲音來自一個小男孩,在湖山之間,穿著灰色格子裙,可能在呼喚牛兒回家過夜。他的出現(xiàn)深深地觸動想象:薄霧籠罩著山坡,黑暗將山路封鎖,大雨如注,一眼望不到房屋,孩子家在哪里?他的衣著、喊聲、面貌與我們熟悉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威廉對我說,這本身就是一個文本,承載著高原生活的全部歷史——他的憂郁,樸素,貧窮,敬畏,最重要的是,與超凡的大自然交流而產(chǎn)生的幻象感。

多蘿茜是華茲華斯的繆斯,比如第二篇日記就記載了兄妹二人的蘇格蘭之旅。妹妹的很多日記為哥哥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源泉。

©J. M. W. Turner丨Ruins of West Front, Tintern Abbey (1794)

“但我不會為此灰心,也不哀傷”

《丁登寺》節(jié)選

《丁登寺》是1798年《抒情歌謠集》的最后一首!抖〉撬隆泛秃竺娴摹队郎灐烦31徽J為是縮略版的《序曲》,都描述詩人心靈的成長,都涉及失與得,歡樂與治愈。

布魯姆教授曾說,比《丁登寺》偉大的浪漫主義詩歌另有所在,那些詩或勝在想象,或長于修辭,但是沒有哪首詩比《丁登寺》帶給我們更多的安慰。

——那段時光已逝,

連同所有疼痛的歡樂、

所有眩目的狂喜都蕩然無存。但我不會

為此灰心,也不哀傷沉吟:別樣的饋贈

接踵而至,我相信,對于這份損失,

乃豐厚的補償。

因我已然學會靜觀自然,不似

往昔年少無思,而是常常聽到

那沉靜而永在的人性悲曲。

既不尖銳,也不刺耳,卻擁有豐沛的力量

去凈化與攝持。我感到

一種無形的存在,以莊嚴肅穆的歡欣攪動我心;

一種崇高感,源自某種彌漫深遠的事物,

寓于落日的輝光,

浩瀚的海洋,鮮活的空氣,

廣闊的天宇,也寓于人的心靈。

一種動力,一種精神,推動著

一切能思和所思之物,

并在萬物之中涌動。因此,

我依然熱愛茵茵草場與密樹茂林,還有山川,

以及我們在這青青大地看到的一切;

耳目所及的強大世界;一半是創(chuàng)造,

一半是感知;慶幸能

在自然與感官的語言中認出我純粹思想的港灣,

我心靈的乳母,向?qū)Ш褪刈o者,以及

我全部精神生命的靈魂。

《丁登寺》是我們通常的叫法,但是它的原詩題目很長,即《作于丁登寺幾英里之上的詩行,記旅行中重訪懷河兩岸,一七九八年七月十三日》。我們看他總是在7月13日左右徘徊,對他來說,這一天仿佛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如果看全詩,會發(fā)現(xiàn)詩里面除了題目以外,沒有任何地方有丁登寺的痕跡。所以傳記作者說,這個題目導致了二十世紀華茲華斯研究中有大部分內(nèi)容都在圍繞這個題目做文章,其實他換個題目可能就沒有這些闡釋了。這首詩有一個特點是排除法,這首詩寫的不是丁登寺,也不是山川瀑布,而是詩人自己。

這首詩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了華茲華斯詩歌的一種機制,就是失與得的轉(zhuǎn)換!澳嵌螘r光”指的是童年,那時他在大自然中體味野性的歡樂。但是那段時光已逝,所有的歡樂蕩然無存,好像是一種損失!暗也粫䴙榇嘶倚,也不哀傷”——他的詩總是有這樣一種轉(zhuǎn)折。盡管痛苦,卻并不悲傷,因為“別樣的饋贈接踵而至,對于這份損失,乃豐厚的補償”,補償也是華茲華斯的關(guān)鍵詞,他總是通過詩歌來彌合生命的斷裂。

后面幾行也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我已經(jīng)學會靜觀自然”,但是為什么他靜觀自然的時候,卻聽到人性的悲曲?從觀到聽的轉(zhuǎn)化,從自然到人間的轉(zhuǎn)化,都體現(xiàn)了心靈的成長。這首詩里的“人性悲曲”是很抽象的,但是華茲華斯的很多詩歌都具體演繹了這種悲曲,比如《孤獨的割麥女》,其中寫到一個高原姑娘:

看!獨自一人在田野上,

那個孤獨的高原姑娘!

獨自收割,獨自唱歌;

停下,或悄悄走過!

獨自收割、捆扎稻谷,

哼唱的旋律憂郁凄苦,

哦,你聽,她的歌聲彌漫

在這幽深的山谷之間。

《割麥女》的歌可以為《丁登寺》中的“人性悲曲”做注。悲曲“既不尖銳也不刺耳”(尖銳和刺耳來自彌爾頓《失樂園》中對地獄的描寫),而是擁有凈化的力量,能滋養(yǎng)我們的心靈。

心靈目光的逃遁,但他已然學會泰然面對損失

《憶童年而悟永生》節(jié)選(簡稱《永生頌》)

《永生頌》是華茲華斯在節(jié)奏和韻律方面最偉大的成就,其中很多詞組已進入人們的語言,或成為他人書籍的題目。作為華茲華斯最偉大的沉思詩歌,這首詩和《丁登寺》始終都引人注目。在他的各種詩集中,他總是確!俄灨琛返呐虐嫖恢迷诒娫娭忻摲f而出,也說明了他對這首詩的看重。《丁登寺》與《永生頌》兩首詩是互補的。

華茲華斯的所有經(jīng)典詩歌都是在肯定“補償”,即使詩中最悲哀地訴說著人類共有的失落感。但是,沒有哪首詩——哪怕是《序曲》——比這首偉大頌歌的結(jié)尾更加雄辯有力:

…………

于是,在云淡風輕的時節(jié),

盡管遠居內(nèi)陸,

我們的靈魂卻看到永生之海,

這海水領(lǐng)我們來到此間,

也能在瞬間登臨彼岸,

看到孩子們在岸上嬉戲,

聽到強大的海水奔涌不息。

…………

盡管昔日燦爛耀眼的光芒

如今永離我的視野,

盡管什么都無法挽回

草葉的華彩與花朵的光輝,

我們不會悲傷,而是找到

力量,它來自那殘留的余燼;

來自始于生命本源的同情心,

一旦萌生則永不消泯;

來自從人類的苦難創(chuàng)傷涌出的

慰藉人心的思想;

來自看破死亡的信念;

來自培育哲心的流年。

哦,你們這溪泉、草場、山巒、樹叢,

沒有什么能割斷我們的友情!

我在內(nèi)心深處感到你們的偉力;

我只不過失去了一種樂趣,

卻受制于你們更頻繁的影響。

我愛那河道里奔流的小溪,

勝過我如小溪般輕快奔跑的時光;

新生的一天以其純真的光芒,

依然可親;

那簇擁在落日周圍的云朵,

染上一抹凝重肅穆的顏色,

來自俯瞰人生有涯的目光;

又一場角逐,又贏得棕櫚。

感恩我們賴以生存的人心,

感恩它的溫柔、歡樂和憂懼,

那盛開的最最卑微的小花,

常帶給我淚水所不及的深刻思緒。

希尼認為,“這首詩寫的是心靈目光(想象力)的逃遁。但他已然學會泰然面對損失,他忍耐的習慣最終帶來補償——那些講述失望的杰作,比如《永生頌》和《挽歌體詩節(jié)》。但讀者同樣也會喜歡那些偶爾不設(shè)防的傷心呼喊,那么直率且那么有力,一反他一貫的隱忍。每當他奮力成為一個完好的人,每當他奮力將時節(jié)際遇強加給他的斷裂感和失落感,與寓于童年幻象、閃現(xiàn)于革命時刻的和諧相妥協(xié),這時,我們看到他作為詩人最輝耀的一刻。”

題圖:View of Grasmere from Loughrigg Fell, from Lake Scenery of England (Author: J. B. Payne) , held by British Library ©Public Domain

責任編輯: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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