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拉·彌罕(Paula Meehan),1955年生于愛爾蘭都柏林,少女時期因組織學潮被教會中學開出,后畢業(yè)于都柏林圣三一學院及美國東華盛頓大學。出版有《被冬日標記的人》《畫雨》等十本詩集,以及十余部話劇、廣播劇劇本,曾獲多種國內(nèi)外詩歌與劇本創(chuàng)作獎項。繼哈利·克里夫頓后任第六任愛爾蘭國家詩歌教授,為第一位獲此榮譽的女詩人。2014年到訪中國。
葆拉·彌罕(愛爾蘭)的詩 ‖ 《外國詩選》
包慧怡 譯
◎井
我通過魔法而非視力認識這條路。
在我身后的山坡上,小屋的燈光
猶如一顆迷途的星星。月亮
飛快地虧缺著,每片草葉都是寒霜
鐫下的如尼字符。太多人走過這條路。
我拽著一只桶走過荊棘和黑刺李。
我通過魔法而非視力認識這條路。
次日清晨,當我衣冠不整地回家
我無法說明井邊發(fā)生了什么。
我說我被精靈施了迷咒,精靈
看守著地球深處沸騰的水源
你對我的解釋不屑一顧
即使我給你看了灑落在我
桶底的事物——一輪金黃的虧月
七顆銀色星星,我們走廊里的燈
窗邊凝視著夜色的你的臉龐。
◎紀念教我讀書寫字的祖父瓦蒂
獻給謝默斯·希尼
穿過梅麗安廣場積雪的小路
走向國家歷史博物館,城市
四下寂靜,公園無人問津,我從白日夢中
抬起頭:一片起伏的樹枝網(wǎng),光禿禿
襯著珍珠灰的天空。那兒,仿佛乳白色大海上
一艘三層漿的戰(zhàn)船,又如某種高空生物
返巢降落,一單攜帶森林基因的貨物
只從膽汁、紙漿、書頁、樹葉之光、羽毛中孕育。
是什么在橡樹高處攥緊那本書?
一個被趕出學校的孩童,向天國拋開乏味的枷鎖?
一件來自前衛(wèi)藝術家的生態(tài)裝置?
還是書本與同類共處的深沉需要——
一塊小小樹根,再次被祖父摟入懷中,擺脫了
她的歷史、咒符、如尼文,還有她式微的魅力?
◎游牧人的心
有時,仰望寒冷冬夜的群星
你能感覺變幻不息的星系中
地球旋轉的動作,一整條
銀河之路嗡嗡作響,猶如蜂巢。
他們說,在路上總比到達好——
停留不過是遷徙途中煩冗的
常規(guī)手續(xù)。有時,靈魂不過是渴望
一個免于俗世戰(zhàn)爭的歇腳處。
街燈三三兩兩地亮起若我們沒有被迫下跪,我們就會
落葉在臟水潭里結成堅硬的冰
車被堵在路上或低哮著向家駛去。
若我們沒有被迫下跪,我們就會
在感恩和贊美,在信與望中跪下——法之統(tǒng)御
清晰地刻繪在蒼空浩瀚的圓穹。
◎法身
當你邁步踏入死亡
深深呼吸著
你將在這具肉身中
吸入的最后氣息
記住你上街時的第一步——
足球,還有它墜落時投下的
陰影——墜入沉默。緩慢地
吐氣
在足尖再次觸碰堅實的大地前
在城市的雨
洗刷干凈
你的全部足跡之前。
記住有次在林中,你那樣
溫柔地走過一條小路
沒折斷一根樹枝
沒驚動一只鳥兒。
在呼吸與止息之間
用雙手掬著自己的死亡
你為我們帶回家的
一份禮品,一碗神恩——
在混沌的流變中,在滿街
幽靈和被救贖者們
一刻不歇的嘉年華里
成為一片沉寂的池塘。
◎田野之死
成為一個地點那天,這片田野死了
告示牌豎起:芬戈郡議會——四十四座房屋
田野的記憶隨著它的草木一起失落
盡管斑尾林鴿仍在柳樹梢
沙雀仍在殘余的山楂樹籬
鹡鸰仍在接骨木叢
繼續(xù)唱著它們饑餓的夏日歌謠
喜鵲歌聲猶如插翅的響板
田野的記憶隨著它的植被一起消逝:
誰會知曉蓍草的渴望
或者紫蘩蔞的困擾
——當它實際上是橘紅色的?
田野終結處就是那些藏身穴的終結處
在那兒,伴隨著淡甘菊的氣息
有人品嘗了最初的香煙、最初的毒品、最初的愛撫
田野終結處,就我們所知,就是地產(chǎn)開始處
這個地點要被種上兩間或三間臥室的房屋
悲傷與化學藥品之巢,歡樂的貨物
蒲公英的終點是“閃電”廚房清潔劑的起點
酢漿草的終點是“誓言”地板清潔劑的起點
川續(xù)斷的終點是“愛麗爾”去污劑的起點
月見草的終點是“布立洛”泡沫擦的起點
薊類的終點是“跳躍”柔軟劑的起點
黑刺李的終點是“有氧運動”洗衣粉的起點
老鸛草的終點是“布拉索”拋光劑的起點
小米草的終點是“佩索”洗滌劑的起點
我們之中有誰能清點草木的終點
清點所有正在抽芽的草尖的失落?
我將在月光下
光腳走到戶外,為了感知那片田野
要用我的腳跟聆聽
無數(shù)唱著歌的翠綠草葉的生命
百萬、百萬計的有翅生物之圈
為了在田野變成地圖式記憶之前
(在某個建筑師屏幕上的某宗檔案里)
能占有田野,或讓它占有我
用它晚間的露珠,它皎潔如月的胎膜
用它的光滑、它的熠熠生輝、它的放浪不羈
于鳥兒每次鼓翼的瞬息,于時間的每次心跳。
◎骨灰
潮漲,潮落。淘洗著
暴風雨在海灘上遺棄的一切
那曾是礁巖的地方,如今是沙灘;
昨日的沙灘,化作裸露的巖石。
因此我思忖,她那已然變形的
生命的殘骸,會在哪里著陸
已經(jīng)一年了,自從我親手將它們?yōu)⒊?/span>
——想讓不屈不撓的時鐘停擺。
那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無法知曉
我對被她放棄的一切所懷抱的
簡單的愛。我沒能救她。我甚至沒能
試上一試。我注視風朝懈怠的帆中
吹入生命:經(jīng)紗抵御緯紗的力量
托舉著失速的船只,將它推入大海。
◎種子
春天的第一個暖日頭
我從一座希望已死絕的
房屋的蔭翳中走出,踏入花園
去清點風暴造成的損失,去尋覓
可能存活下來的生命。我找到一些
上個秋天撒種播下的、被遺忘的魯冰花
每一朵的手指間都捧著一滴雨
像一份和平祈愿,或是一個誓言
我突然如此感恩,如果我能夠
相信上帝,我就會獻上一篇禱文。
可我并不相信,我只好祝福
種子之力,它隨意而有用的堅韌
祝福太陽的力量,祝福
它與地下世界的合謀
并感謝我的群星:冬日已盡
◎她不知道她正死去,但她的詩知道
她不知道她正死去,但她的詩知道。
它們一如往昔,堅持著。它們懂得
每個月亮都是一輪漸虧月
每朵花兒,都已過了盛期;
她出生的城市是一座鬼城
甚至幽靈也耗盡了她的憐憫;
她的舊情人,母親,失去的孩子
都被胡亂燉入了幽靈鍋。
當她在一行詩中寫下“麗恩湖”
是為了有毒的海藻渣,那棕綠色的
在水面四散蔓延的污點
莪辛曾在這些湖岸邊獵鹿
穿梭于魔霧,它昭示著妮芙的到來。
古老的語言本身就是哀悼的因由。
這么多垂死的語言。她寫了一首頌詩
獻給中國中部的女書,她所知道的
最后一種專屬女性的文字,它也隨著
湖南省九十八歲的陽煥宜一起死去,這詩
可被讀作她本人之死的預兆。
詩行自然在不斷變短,一如呼吸
正在不斷稀薄,修辭枯寡
這詩是一輛馬車,一駕靈車
嘚嘚前行,不再是桀驁少年時代,光背
指節(jié)發(fā)白,凌駕于雷潮之上雷霆的旅程。
詩歌將她死亡的秘密向她藏起:
當纜繩在水中松開,而她的小舟
開始緩慢地漂游,進入光——
失去了舵,側支索不再緊繃
云朵是桅桿尖端一片破碎的旗幟。
她終于可以順著浪潮,隨心所往。
她的死亡屬于詩歌;它們藏起這死
不向她展示,因為知道她不會接受。
◎家
我是那個靠一張音樂地圖尋找歸家路的盲女人。
當我體內(nèi)的歌就是我從這個世界聽到的歌
我就到了家。它尚未被寫下,我不記得歌詞。
我知道當我聽到它時就是我創(chuàng)造了它。我將會回家。
我在利特雷姆郡聽過的一個版本很接近,那是周二的雨夜
在肖恩·雷利希酒吧。我專程而來,為了
幻象和傳說逗留。業(yè)主說時間到了,
音樂干涸,裝飾音隱入黑夜。
當自動點唱機刺耳響起,我只剩四種感官而暈頭轉向
別無選擇我只好上路。在十一月的格拉芙頓街
我聽見一聲巨響:一位流浪藝人用迪吉里杜管
把我吹去了博特尼海灣。那音調(diào)太過久遠,無法棲身
卻刻上了我的白骨。前世我可能是一只袋鼠
在黃金時代中搖擺,為越過波濤的船只定罪。
在某個冬夜的拼圖工廠,我確信我到了家。
那多種語言的對話,那些謎語和韻腳奏出一個和弦
破開了藥品的迷霧。我的節(jié)奏緊張又分裂
我催眠自己返回子宮,我母親的心臟
擊打著她和她的世界的鼓點。我受騙于
她的伴唱,和我自己的歌如此接近。于是我轉而
愛上跳舞;我飛旋如一名托缽僧。我發(fā)誓聽見了
天體運轉的微妙音樂。那不是可以棲身的地方——但
在遠處,在太空中,夜晚遺世獨立地高懸。
那曲調(diào)實際上是一種機械的轟鳴;
我是一只可憐的走鋼絲的猴。我返回地球
那兒有陸地,雨落上我的臉,陽光灑上我的頭發(fā)。我感恩。
明智的婦人說,你必須棲身于自己的皮膚,管它叫家
無論它如何被世界濫用又如何襤褸破碎,你總會愈合。
今天早上九點的郵班送來一封信。
文物修復部門,我怪誰?
修女?你的母親?國家?只要提供打鉤框
我們會考慮你的案子。我正燒掉我的肥皂箱,我這就
搭乘下一班火車。無歸屬地的公民,名下一無所有。
這是我最后的旅途。我的詩行雖然顫顫巍巍,卻為我
拼出一張有意義的地圖。無論在何處,當我體內(nèi)的歌
就是我從這個世界聽到的歌,我會卸下重負
入睡。我會把我最后躺臥的地方叫做家。
◎父親以圣方濟各的幻象現(xiàn)身
是隔壁花園里那匹花斑馬
黎明時分一聲嘶鳴
把我驚離了夢鄉(xiāng)。我回到
這棟房屋的儲藏室里,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哥的房間,
塞滿了領帶、毛衣和秘密。
酒瓶在門階上響叮當,
頭班巴士進了站。
屋里其他人都在睡著
除了我父親。我聽見他
從壁爐里耙出余燼,
給水壺插上電,哼出一個小曲片段。
然后他打開后門
走入花園里。
秋日將盡,初霜
染白了屋頂。
他比我以為的要老,
頭發(fā)完全變銀了,
頭一次,我看見他
肩膀的彎屈,看見他的腿
已僵硬。他要做什么?
這么一大早,而星星仍垂在西天?
接著,它們蒞臨:
各色各樣、大小各異的鳥兒;它們
來自樹籬和灌木群,
來自屋檐和花園棚屋,
來自工業(yè)區(qū)和蔓延的田野
它們來自德波克魯斯①
以及北大路的溝渠。
花園一片喧囂
當我的父親伸出雙手
把面包屑向空中拋灑。朝陽
照亮了奧萊利家的煙囪
而他忽然熠熠生輝,
圣方濟各的完美幻象,
再次齊整,再次青春洋溢,
在芬格拉斯的一座花園里。
注釋:①Dubber Cross:都柏林11區(qū)芬格拉斯某工業(yè)區(qū)所在的地點。
◎群月
群月如花瓣漂流于溪面:
夜月與晝月,蝕中之月,
寒冬夜空中娉婷的新月,
秋分之滿月——一顆金球;
我初次呼吸之月,母親之死,
祖父之月,父親脆弱的扁舟,
我痛失的孩兒之月,姐姐墜落,
我愛人白日夢的月亮
我生活的群月漂浮于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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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詩選》
(2021)
(美國)
羅賓遜·杰弗斯(美國)
葆拉·彌罕(愛爾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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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詩人文摘》主編,終南令社成員。作品見《詩刊》《星星》《中國詩選》等詩歌刊物。作品《行李》展示于中國首列詩歌高鐵,《雨》展示于北京地鐵四號線,《荷說》獲“荷花頌”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著有詩集《我揀到了銅》《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編《長安大歌》(陜西優(yōu)秀詩歌作品選)。新作有《中國村子》《北緯0.7度》《咖啡園》《甲由的雞毛詩》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印尼等語。參加第32 屆(以色列)、33 屆(馬來西亞)、36 屆(捷克)、39屆(印度)世界詩人大會,F(xiàn)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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