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龍:詩人是代替眾生去活的人
出題人:徐昕
答題人:張海龍
時 間:2018年8月20日
地 點:杭州良渚文化村詩外空間
【采訪手記】
張海龍的文字,寫的大多是西北的故事,凌厲,又帶著強烈的滄桑感。然而你可能想象不到,他的工作室卻坐落在杭州良渚文化村一個極有江南特色的園區(qū)里。就好像他的好朋友張瑋瑋去了大理,韓松落去了北京,而他來到杭州,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想象著西北的故鄉(xiāng)。
采訪中,張海龍說得最多的是蘭州和詩歌。他的人生經(jīng)歷,無意中也契合了當下人們的兩大話題——詩和遠方。
【人物簡介】
張海龍,男,1973年生,詩人、影像評論家、紀錄片撰稿人。出版有小說《我們都是被夢做出來的》、隨筆集《西北偏北男人帶刀》等作品,擔任電視紀錄片《自然的力量》《功夫少林》《塔里木河》《伊犁河》《流動的盛宴》《跟著唐詩去旅行》《國之大運》總撰稿及文學統(tǒng)籌,是“我們讀詩”活動創(chuàng)始人。
1你的書《西北偏北男人帶刀》再版了。這本書最早是2007年出版的,時隔十多年之后,為什么要出新版?
這本書的內(nèi)容來自我在報紙上的專欄,專欄的名字叫“西北偏北”,寫的是以蘭州這座城市為主的拉拉雜雜的往事。當時印得不多,沒想到這十年里一直有人在找這本書,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它背后夾帶著一座城市的情感。去年因為機緣巧合,甘肅文化出版社問起這本書是否可以再版,我想正好可以增補一些內(nèi)容,而且能由故鄉(xiāng)的出版社來再版也極有意義,于是就重新授權(quán)了。
再版時我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些新的故事,整合成一個板塊叫“眾生”。蘭州這座城市的人比較有意思,他們身上有著很強的命運感,因為那里是西北的旱碼頭,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定之規(guī),怎么活都可以,每個人基本上都按照自己的性格和愿望去活,所以每個人的命運故事看起來都不一樣。這樣的故事很有張力,特別吸引人。大家會想,西北人怎么活得這么率性這么有意思?不像在江南,價值觀較為恒定之后,人的行為就相對更有規(guī)范,這樣的人生可能會少了一些趣味。所以,以蘭州為代表的西北城市包容性很強,代表了很多種方向。我想用眾生的故事去勾勒出命運的無限可能性。
但我覺得不能只有眾生的故事,所以在這個板塊前面加了幾首自己寫的詩,用詩去描摹這座城市的精神氣質(zhì);在后面加了兩篇長文,一篇是寫蘭州詩人葉舟的,另一篇是寫青海詩人昌耀的。詩篇是為眾生的故事做一個提煉,用最凌厲的方式告訴大家這些故事想說什么。而詩人是代替我們眾生去活的人。他們活得更極致,就像昌耀所寫,“詩人就是那些頭頂荊冠的人”。這種“頭頂荊冠的人”在眾生里就像是怪物,并不被俗世所理解。但是當我們把他們放到整個人群里去看,就具有了某種代表性。這本書不應該只是一個故事會,它應該有一些更有深意的東西,所以十年之后我增加了這樣一些內(nèi)容。
2這個書名聽起來很凌厲,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嗎?
我的網(wǎng)名取自李白《答王十二獨酌有懷》中的一句:“橫行青海夜帶刀”,而我寫的專欄名字叫“西北偏北”,就各取了一部分。所謂“男人帶刀”,其實是我們崇尚的一種凌厲性格,總是想抽刀斷水,總是想一刀兩斷,但是很多故事其實并沒有那么干凈利落。就像我們跟蘭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跟我們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斷的。
3《西北偏北男人帶刀》是一部散文集,但里面的一些故事是不是也有虛構(gòu)的成分?
有一定的虛構(gòu)成分,但是不多。這里面有很多我的生活經(jīng)驗,還有一些是道聽途說。我寫了很多跟案件有關(guān)的故事,這是因為我曾在蘭州做過三年政法記者,天天跟著公安去報道案件。案件的寫法有很多種,在報紙上寫的是新聞報道,而在新聞的背后,往往又埋藏著很多人性的悲涼或滾燙,我把它們變成了我的寫作素材。這些故事經(jīng)過了一些加工,但它們的原型都是真實的。
4你做過很多工作,教師、記者、專欄作家、出版人、詩人、紀錄片撰稿人。你如何定義自己的身份?
我做了這么多事,但是歸根到底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寫字。我就是一個寫字的人。我常常引用一個例子:有人問斯蒂芬·金,你寫了這么多書,你的秘訣是什么?他回答說,秘訣只有一個,就是word by word,一個字一個字寫。由此我也想到一句話,叫word to world,語詞即世界,書寫即遠方。我們歸根到底都是吃文字這碗飯的。
5你覺得單純靠寫作能養(yǎng)活自己嗎?
我覺得還可以,尤其這兩年作為內(nèi)容的生產(chǎn)者,寫字的人是越來越被需要的。
6為什么會發(fā)起“我們讀詩”這個活動?
這跟我的母校西北師范大學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我們這所學校盛產(chǎn)詩人,所以又有“西北詩大”之稱。1990年我讀大學時有一個西北師大詩歌學會,從那時起我就寫詩、編會刊、做朗誦會及演出。2006年我搬到杭州,覺得那座城市有很多詩意的元素。有一天我女兒跟我走在西湖邊,她突然和我說:“爸爸,我發(fā)現(xiàn)很多古詩都是在杭州寫的哎!”我一想還真是,這座城市有詩歌的基因。
后來有了微信這個載體,我就發(fā)起了一個叫“我們讀詩”的公眾號,和更多人一起分享自己的讀詩感受。特別有意思的是,我和朋友發(fā)起“我們讀詩”的地方,正好是1922年中國第一家新詩詩社“湖畔詩社”成立的位置。于是我說,我們要延續(xù)“湖畔詩社”的百年基因。
對于今天寫詩的人來說,杭州是個別具意味的地方。在這里,你既要面對中國古典詩歌這個背景,也要迎接源自西方詩歌的新詩挑戰(zhàn)。很多人都在問,今天你們寫新詩,寫得過白居易、蘇東坡他們嗎?你們又寫得過徐志摩、戴望舒他們嗎?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所以“我們讀詩”從一開始就希望給大家營造一個更寬廣的閱讀視野,現(xiàn)代詩、古詩、外國詩都有所涉及,就是想讓大家更多地去讀詩,去了解詩歌跟我們今天生活的關(guān)系。
7你和邴哲、顏峻、韓松落都是從蘭州出來的作家,為什么你們身上會有那么鮮明的蘭州特色?
這可能跟城市的地位有關(guān)。因為蘭州不是一個重要的城市,嗓門小我們就得使勁喊,極力想要展現(xiàn)這座城市的精神氣質(zhì)。不像北京、倫敦、紐約這些中心城市,你無須多說,它們本來就有話語權(quán)。我們在邊緣地帶,不由自主地就會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你看,我們蘭州也不差。這樣吆喝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特色帶出來了。
8讀你的文字,會讓人覺得蘭州是一座不得不離開,但又怎么也無法走遠的城市。為什么會有這樣蒼茫的宿命感?
蘭州是一座移民城市。很多人像風吹來的沙一樣,到這里棲落,然后又要不停地再往外走。那種感覺就像凱魯亞克的《在路上》。2008年,一家網(wǎng)站做了個活動,走訪一百座中國城市。他們在對蘭州的報道里用了我的一句話:“蘭州是一座逃離之城,這座城市的年輕人總是充滿了各種對外界的渴望,要么是剛剛從某地回來,要么是打點行裝準備前往某地!碧貏e好玩的是,這篇文章下面有好多蘭州人留言,說他們不喜歡“逃離之城”這種說法。但是每一個留言的IP地址,都已經(jīng)不在蘭州了,分布在世界各個地方。后來我想,可能蘭州這個地方是大家離開后才會真正去懷念的,甚至不容許別人說它一點點不好。雖然現(xiàn)實中他們都已經(jīng)逃離了,但卻不能接受“逃離之城”這個標簽。
現(xiàn)在大家聽蘭州民謠,像野孩子樂隊、低苦艾樂隊,為什么他們的歌會給大家一種很文藝的感覺?可是我們在蘭州的時候都覺得這是一座粗糲的城市。所以蘭州在“逃離之城”以外,還是一座“想象出來的城市”。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意象的描述:蘭州的機場距離城市很遠,你在落地時是看不到城市的燈火的,飛機降落在群山間的一片空地上。晚上坐車往市區(qū)走,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可是當你坐了一個多小時之后,當汽車拐出群山的那一瞬間,你會突然看到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拔地而起——這是一個非常超現(xiàn)實的畫面。由于蘭州“兩山夾一河”的特殊地形,生活在城里的人抬頭看到的就是山,大家總會想象山后面的世界。所以這里的年輕人對外部世界是非?释。一座有山的城市,因為視野的局限,反而會給人帶來更大的想象空間。
9為什么很多從來沒有去過蘭州的人也會對你的文字有共鳴?
這十年間我去了全世界很多城市。有一次我在英國曼徹斯特,早上起來突然覺得它跟蘭州很像,因為它也是一座宿醉的城市,街上有酒鬼靠著墻腳打盹,旁邊散落著酒瓶和煙頭,背景是鉛灰色的天空。另一次我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看到滿街的涂鴉和刺青少年,也覺得很像蘭州。我在很多城市都發(fā)現(xiàn)了蘭州的蛛絲馬跡,比如烏蘭巴托的雜亂、北京的自大、杭州的享樂……這些元素蘭州都有。為什么有很多原本跟蘭州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也會喜歡我的書,我想可能是因為它滿足了大家的普遍經(jīng)驗,以及對陌生城市的想象,就像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會渴望下一座城市。我所描寫的蘭州,是大于現(xiàn)實中的蘭州的,它代表著我們“身未動心已遠”的某個地方,也勾連著我們“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缺憾。這本書不是簡簡單單的游記,描寫的不是表面化的城市,而是這座城市的精神面貌,這樣大家的共鳴就會比較強。
10前不久老狼、李志和張瑋瑋唱了一首《金城蘭州》,你聽了之后有共鳴嗎?
老狼和李志都不是蘭州人,所以有些人說,他倆沒有唱出蘭州的感覺。我認為這倒未必。這首《金城蘭州》里既有我們這些從蘭州走出來的人的感受,也有蘭州之外的人對它的印象,這樣的蘭州才是多面而立體的。很多人曾經(jīng)路過這座城市,也有人想了解這座城市,他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去闡釋這座城市,這是挺棒的一件事。
張瑋瑋和野孩子樂隊現(xiàn)在住在大理,雖遠在云南,但他們歌中的主題永遠都是蘭州。所以民謠中所唱的,也是一座想象出來的城市,它所描述的是存在于我們腦海里的金城蘭州。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講,它已經(jīng)超越了一座城市。
11后來你為什么選擇了杭州,一座反差那么大的城市定居?
選擇杭州就是因為反差大。我剛到杭州時有朋友問,你對杭州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我非常直接地回答:樹多。大家就笑我,說你真是個西北人。是的,我身在西北,江南吸引我的,正好就是這種地理、風景上的反差。
從文化心理的角度講,中國人千百年來有兩大情結(jié),一個是西北情結(jié),一個是江南情結(jié)。生活在江南的詩人陸游心里“尚思為國戍輪臺”,我們西北人心里也遙想著“杏花春雨江南”。詩人行走天下,正是那些彼此沒有的東西在吸引著他。
12你寫過一部小說叫《我們都是被夢做出來的》。你的夢想是什么?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嗎?
這個題目來自詩人李亞偉的一首詩,也是我大學時演過的一個詩劇。通過小說我想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緣起,比如我是1990-1994年讀的大學,我就想,我今天做的這些事,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奠定了。我今天做“我們讀詩”、拍紀錄片,都跟我年輕時得到的精神滋養(yǎng)有關(guān),跟最初的夢有關(guān)。回看青春時代,我想找出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和事改變了我們。
那時我的夢想是當一個詩人。那個年代學校里的傳奇人物都是詩人,大家似乎都能從文字里感受到驕傲。所以我一直想成為一個詩人,去過那種想象的生活。今天看起來這個夢想算是實現(xiàn)了,也算沒實現(xiàn)。雖然今天頂了一個詩人的名分,但一直沒寫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寫詩,是一件挫折感來得很晚的事情。
讓我覺得欣慰的一點是,當年受到的文字訓練,能支撐自己一路走到今天,讓自己在做各種事情的時候都不怯。最初得到的那些滋養(yǎng),就像楊子榮上威虎山之前喝的那碗酒,有它墊著什么都不怕了。
13你曾經(jīng)在全國很多報紙開過專欄,這些年各種新媒體崛起,你的寫作陣地變了嗎?
我現(xiàn)在寫作的陣地主要轉(zhuǎn)到了電視上,給紀錄片撰稿,F(xiàn)在大家都在討論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可什么是傳統(tǒng)什么是新?最傳統(tǒng)的媒體是人,我們每個人都是媒體,能攜帶信息的都是媒體。從所謂傳統(tǒng)媒體到新媒體,只是隨著時代的變化演變了一個外殼而已,但是內(nèi)在的功能沒有變。歸根到底我們還是要看媒體上攜帶的內(nèi)容是什么。
14你最近在讀什么書?
最近讀的書比較雜,大多是跟在拍的片子有關(guān),比如唐詩,最近讀了西川寫的《唐詩的讀法》。還讀了一些關(guān)于古代漕運,以及西泠印社的書。由于老出差,我買了一套金庸小說的電子書在旅途中看,我發(fā)現(xiàn)讀金庸有個最大的好處,它能夠保持你的“文氣”,讓你找到那種酣暢淋漓的語感,也能讓你對世道人心有重新認知。
15你覺得駕馭文字的能力是天生的嗎?
天分很重要,但駕馭文字的能力跟后天的閱讀和訓練還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所謂天分,最重要的是對文字的興趣,以及對世界的好奇心。前幾天我給一所學校的小學生做講座,我說別讀太多的兒童讀物,應該去讀一些大部頭。我從小就讀原版的《西游記》,現(xiàn)在看來這種訓練是有好處的。
16你寫散文、給紀錄片撰稿時也會注重韻律嗎?
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語感。這跟最早受到的寫詩訓練有關(guān)。寫詩要求速度、節(jié)奏、語感。我們討論過一句詩“你看著大地上一閃而過的黑”,當時有人說,為什么不能寫成“你看著大地上一閃而過的黑色”?雖然意思是一樣的,但念出來味道就不對,語感上差了一點。你說不清差在哪里,但你可以感受到。
寫紀錄片也要語感,需要詩一樣的語言去直抵核心。語感是你長時間浸泡在文字里所感受到的語言的美感。
17當年有很多作家后來轉(zhuǎn)型做了影視編劇、房地產(chǎn)廣告撰稿人,或者離開了寫作的圈子。你為什么會走上紀錄片撰稿人這條路?
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寫字的人今天怎樣謀生。寫字的人轉(zhuǎn)型去做別的事,是希望自己的文字更有價值。無論做編劇還是做紀錄片撰稿人,都比原來在紙媒體上寫字要更賺錢。用流行的話來說,影視是現(xiàn)金流更強勁的行業(yè)。這個行業(yè)會給我們的文字更高的報酬。
另一個方面,寫字的人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影響到更多的人,有更大的傳播效果。所以,轉(zhuǎn)型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卻是一個不壞的做法。
18對北京這座城市有什么印象?
北京是一座會讓人越來越喜歡的城市。它有一種滿不在乎的大氣,可以容納各種人。它有一種底蘊,但這種底蘊不同于江南那種特別精致的底蘊,而是在見了太多世面之后,有一種波瀾不驚的大家子氣。北京有一種巨大的氣場,不管你有多么奇怪的想法,都能找到同道之人。而且對于做文化事業(yè)的人來講,都應該去一去北京,因為只有到北京了,你才能擁有更大的視野。
本版文/徐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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